对于恶魔几近永恒的时间来说,五十年对她们并不算得上是什么,但就人类个体而言五十年的时光是他们渺茫生命中的二分之一。
阿芙洛蒂的眼神再一次显得有些恍惚,就在睁眼闭眼的一瞬之间。
原本那个一直陪伴自己的少年,却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满面皱纹,暮垂衰老,须发雪白。
伏格斯已经耗尽了自己半段生命来进行等待,不仅等待着她,也等待着那个属于自己既定的结局。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在这垂死之际到来之刻,她会和这个既定的结局一同到来。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自己的右手,抚摸在了自己妻子的脸上。
“真是拿你没办法,摸完之后要快点好起来哦。”
“还有,快点乖乖告诉我,你真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无论是什么,作为恶魔妻子的我都会帮你实现的哦,不过,仅此这一次破例。”
阿芙洛蒂还以为他只是跟之前一样,深陷在了疫病的痛楚之中,她还深信着优格斯曾经对自己所撒下的那个谎言。
但实际上他的生命已经在此刻走到了昏暝中的尽头。
“好。”他听不清阿芙落蒂再说什么,但是他却在自己摸着她脸的手上感受到了来自于液体的湿润。
他虽然说过自己从不会向妻子撒下任何的谎言。
但实际上现在回过头去看,他已经撒下了太多太多。
像是什么“只要摸到全天下第一可爱恶魔妻子的脸就会消除疫病身体康复”以及他此刻吐露出来的这个没有丝毫重量的简单字语。
纵使他的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想要倾诉,想要告白。
但那个既定的结局已然如同一面看不清边际的高墙耸立在了他的面前,就像是一张不具有任何情感的脸,冷冰冰的站在高处等待着他阖上那双厚重的眼皮。
最终,在阿芙洛蒂的注视之下,优格斯的嘴巴缓缓移动,用尽全身力气比对出了她日夜想要听到那句话语的口型。
随即,手就从她的脸庞滑落,轻轻拍打在了她的腿上。
这便是,优格斯,十个十年来,生命的重量。
优格斯走完自己近乎一百年的完整一生,实际上也只陪同阿芙落蒂度过了她漫长生命中的几万分之一。
而后,了无遗憾。
——死去。
……
(优格斯死后的第一年)
阿芙落蒂再次带着优格斯回到了阿斯卡拉蒂雅,回到了这片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海崖峭壁旁的枕形土堆。
但不同于秋日的瑟凉,现在的这里已经充斥着独属于夏日的炎热。
近乎百年后的夏天比起以往格外的酷热,蝉也在无休止地鸣叫着。
壁崖之上的枕形土堆已经在一百年之后变成了一座公共墓园。
宽广的墓地上,零星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墓碑,有十字架样式的,也有花岗岩样式的。
“再过几天,桔梗花就要开了呢。”
说话的人是一位夫人模样的女人,也是一位很美丽的太太。
她一边擦洗着一旁的墓碑,一边对着那个墓碑喃喃自语。
“桔梗花吗...?”
阿芙落蒂抬起那张脸望了一眼一尘不变的天空,湛蓝色的天空被那些枯死的树枝切割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
“优格斯...你...真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周围所回应她的,只有峭崖之下海浪静静拍打着崖壁的波涛声。
...
(优格斯死后的第十年)
在整理优格斯的遗物的时候,阿芙落蒂在先前优格斯藏着《阿芙落蒂攻略合集》的地方找到了类似于一沓信件一样的东西。
信页纸早就泛黄,脆弱不堪,但上面的文字还算得上清晰,依旧能够勉强辨认。
她打开这一沓信件,借着昏黄的烛灯慢慢的阅读。
实际上,那不是准备寄给谁的信件,而是优格斯在这五十年间所写下的日志,就如同名人自传一样的口吻。
上面草草记述着他作为普通人一生的故事,将她不在的那五十年间的故事全部记录了下来。
在阿芙落蒂离开之后,优格斯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了对神秘学领域的研究之中,他凭借个人的力量,使得神秘学不再是宫廷王室抵制禁止的巫术,他反凭一个人,开辟了人类之后神秘学主义的黄金时代。
但临近日志的末尾,又变成了信件一样的体裁。
原本优美流畅的字迹,在日志的末尾处未免又显得有些潦草。
优格斯五十年来无处安放的恋情开始交织寄宿在笔尖,无处传达的思念凝于纸上,但文字在表达爱意的时候总显得额外苍白与无力。
所以,泛黄的信件纸上经常能见到晕染的墨滴,语句断断续续,失去了先前的那般流畅。
优格斯死去之后,阿芙落蒂的内心就再也没有产生过多的波动。
她的生活就如同不能自理了一样,总是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习惯性的呼唤出优格斯的姓名。
那原本被各种情绪挤占的内心,此刻只余留下了一无所有的空洞。
“愿望代价”的契约结束了,但实现了优格斯愿望之后,被他视为最珍贵的代价似乎还并未从他的身边剥离。
对一个人来说,最珍贵的代价无非就是自己的灵魂
这也就意味着这段契约还并未结束,他的内心还有着一份真正想要实现的愿望。
所以,阿芙洛蒂仍然在寻找,只要她能够找到优格斯隐藏在字里行间之中真正想要对她许下的愿望。
她就能够借用“愿望代价”的机制,让她收获到优格斯身体中的灵魂。
“这样的话,优格斯就能起死回生。”
果然,在字里行间的最后,她找到了类似的字眼。
【亲爱的阿芙洛蒂,希望你能够满足我真正的愿望。】
【希望我的妻子,阿芙洛蒂能够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直幸福。】
“这...就是优格斯你真正的愿望吗...?”
纯粹的灵魂晶体在百年来“愿望契约仪式”的彻底结束之后从泥土之中慢慢涌起,如同“世纪流星”一样闪耀出了耀眼的光芒。
“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阿芙落蒂喃喃自语着,但当她伸出手去,却无法直接触碰到那份灵魂晶体真正的形体。
因为灵魂,并不是优格斯视为最珍贵的“愿望代价”。
优格斯自始至终,将一切都视作最为珍贵的,乃至于凌驾在自己灵魂之上的东西,是:所爱之人对于子的爱意。
原来,她空荡荡的心并不是对于优格斯的死亡没有波动,而是基于“愿望契约仪式”,她原本对于优格斯的爱意也被强行剥夺,她...无法感受到悲伤。
意识到一切的阿芙落蒂用着失色的瞳孔望着灰色的天空。
“这也...太残忍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
知晓了一切之后,阿芙落蒂的心口传来了后知后觉的悸痛。
“幸福什么的...如果没有了你,我怎么可能会幸福。”
“这样不负责任的愿望,我才不会认同!”
毕竟愿望契约的力量也是有上限的,她心中巨大的空洞在此刻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线所填满,而后满溢而出。
愿望契约的平衡已然产生了崩坏,那无法抑制的感情的数值也产生了歪曲,逐渐使得这份情绪的拥有者迈向了痛苦的极端。
“我一定要亲口听你说出你内心真正的愿望,优格斯,再次召唤我吧。”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了,我依旧会爱着你,一直...一直...爱着你...”
于是,她开始在漫长而又亘古的时间之中等待。
就这样过了一轮十年,百年,千年,过去了一千年。
直至这里长出了一棵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也没有再次召唤并且许诺下新的愿望。
于是,她只好起身去寻找他。
在时间与时间之外,世界与世界之尽头。
(本间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