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萧条,山道旁破落的庙内点着明亮的火光,正随着山风的吹拂忽明忽暗,晃动招摇。

庙前停着五辆马车,车旁燃着篝火。随行的男侍围着篝火,其余女侍则留在后面卸了货的马车上过夜。

男子们围着火堆烤肉闲聊,饿了就用匕首划下一块肉蘸着干料下咽,渴了就灌入一口淡蜜水解腻。

肉烤得极好,烈火一炙,油水四溢,滋滋作响。

山里做热食极容易引来野兽,这些人却并无顾虑,放开了手脚大快朵颐,吵闹声传遍半山腰。

嘈杂男人堆中,一名身着粉裳的少女蹲坐在火堆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架在火堆旁的水囊。

赤黄的火光落在她面上,衬得一双眼睛乌黑亮丽。少女生的不高,只有寻常成年男性胸脯高,微圆的脸很是娇俏可爱。

这么位惹人注目的人儿蹲在男人堆旁实在有些突兀,但并没有拿她开玩笑。

喧闹持续不休,却听见“倏”地几声,数道黑影划破黑夜,落在马车外围。

陡然间,吵闹声停止。男子们脸上顿时褪去轻浮,化作训练有素的兵士,眼神凌厉。

近十名黑影落地后,又四散而开各自隐去,只有一人跨过黑夜,走进火光之中。

定眼看去,来人是名高挑的女子。她腰配薄刃双钩,身着贴身夜行衣,更显身材玲珑有致。

那名女子边往火堆处走,边掀开裹发的巾帽,放肆地甩了下头,一头青丝肆意荡开,美不胜收。

她身上看不到半点污渍,却在靠近时,轻易就嗅到了散不开的血腥味。

“哎,小五,你身上味儿忒大了,离殿下马车远点儿。”

嫌弃的男音从身旁马车顶上传来,小五剜了眼车顶上咬着草根,翘腿躺着的俊俏小子。

同样都是暗卫,这人却从不着黑衣,总是一身风流倜傥的宽袖长袍,乌发轻扬,玉冠粉面,一副翩翩君子做派。

就这么个俊公子,杀过的人可不比自己少。只是他善用暗器,战场上的血气鲜少沾染上身。

小五挑眉,语气揶揄道:“小七,看看你的宝贝。”

小七扭头看向腰间,发现别着的酒囊竟然不见了,再抬头,才见到小五正举着牛皮水囊朝他咧嘴示威。

“好啊,小五,竟敢阴我!”

他从车顶上一跃而起,捻花飞叶,朝着对方射去。

小五撩起双钩,横劈竖砍,从容应对。

两人斗作一团。

破庙前再次热闹起来,看戏的侍从分别给两人助威,顺道开了赌盘猜输赢。

只有蹲在火堆旁的粉裳少女依旧盯着身前的水囊,对周遭的吵闹视若无睹。

估摸着水温差不多了,她急忙抱回囊袋,急匆匆地往车队前头的那辆马车跑去。

“哎哟,十姑娘,你慢点,这遍地碎石的可别摔着了!”

身后有人出言提醒,可粉裳少女并没有应答,抱住水囊攀着车辕上了马车,拉开门后闪身入内。

外表质朴的车厢,内里却大有乾坤。车厢四面封闭,在两侧开窗,地面铺设绒毯,里侧架塌,窗边置桌,靠门两侧还添置了壁柜。所有家具都用活扣嵌入四壁,绝不会因颠簸倾倒,需要清理时也可拆卸。

此时,车内榻上,独坐一位身姿笔挺的神俊公子。

公子衣着整洁的青锦云纹外袍,袖口衣领缝制渐变暗纹。此人肤白似雪,五官精致非凡,星眸殷亮,琼鼻薄唇,有着胜比女子的面容,又有男子的英气聚于眉梢,周身更是透着股天潢贵胄的气质。此时高贵的公子正轻柔地为怀中的一只狸奴顺毛,温情的动作冲淡了那不可侵犯的威严,而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神色放空,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温顺窝趴的狸奴身躯四肢皆是雪白,唯独尾巴与双眼两侧染了棕。牠的毛发丰厚,体态优雅,一双薄绿色的眼瞳又大又圆,静静伏坐于饲者的双腿上,远看像条首尾两端染了色的皮草巾。狸奴娴静,任由主人手掌在自己背上来回轻抚,只是半眯着眼享受,绝不防抗,与爱护牠的主人的气质莫名相配。

若小七是位风流倜傥的俊俏小生,那车上这位,更是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容貌,不知已让多少女子一见倾心。

小十仅是匆匆一瞥,立刻低下头来,心底思绪翻涌,不敢显于面上。

她在地毯前脱鞋,从壁柜里取出了茶盏,站在车辕上简单冲洗一道后,方关上车门,倒了大半盏温水,小步谦恭地靠近。

“殿下,夜间寒凉,喝些温水吧。”小十跪坐在塌前,双手奉上。

人皇九“子”靖王——时玗停下抚猫的动作,收回了散开的心神。她看向面前面相犹显出些许稚嫩的少女,点头接过茶盏,不发出半点声音地温吞入伏。

“小十告退。”

她有幸得赐一个“十”字编号,成了殿下的“小十”,做的是贴身照料之事,从此不必再以“奴”自称。

小十接回水具,转身就要走,却不料身后传来命令。

“小十,放着东西,过来陪孤坐会儿。”

时玗语调低沉,清丽中又带着天然的磁性,雌雄莫辨,又甚是勾人。

粉裳少女脚步一顿,心中涌起的是逃避的情绪,脚步却无法违抗地回头。

最终,她把手上茶盏置于窄桌上,上前坐到了时玗身旁。

其实小十并不小,她侍奉时玗已有二十八年有余,是靖王殿下如今唯一的贴身侍女。

而她也在二十八年前停止了生长,才会保持如今的体貌。

小十偶尔也会想,时玗对她,应是有信任在的。所以也只有她能看见,殿下这样一面。

车厢内隔音极好,阖上窗,关上平推门,外头的吵闹声半点都听不到。

时玗抱着狸奴,半侧着身,星眸如是夜里的海洋,幽暗深邃,深深地看着低头的她。

小十不敢抬头对视,只能看向塌上垫着的鹿皮毯,藏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想要捏紧。

不知这凝视持续了多久,小十心底也开始翻涌出酸涩。

她知道时玗后面要说什么,也知道殿下为什么始终用这辆马车,又为什么偏爱狸奴。

这样的事在这十年里重复发生了无数次,对于自己而言,何尝不是种煎熬?

果然,时玗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闭上眼。

“……你,再和孤说说她的事吧。”

小十捏住了拳头,心底落下一滴涩泪。

她面上没有泄漏出任何情绪,嗓子却带了些哽咽。

“是……”

今夜掀起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在时玗心底掀起半分波澜,但在这间车室之内,却让她难以自持。

破庙前,哄闹仍未停止。

车内,时玗听着小十重复了无数遍的描述,将手中狸奴抱紧了一份,闭目不语。

距离到达奉天宗,已经没剩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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