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图。”少年对着身旁的副将钟破北道,后者立刻为他递过地图,没有片刻迟疑。

北风呼啸,战马嘶鸣,一队骑兵正在茫茫的雪原中穿行。这些士兵个个高头大马、良刀善甲,军容严肃、气度不凡。

只是不免令人侧目的是,这一只有数百人的精良骑兵队伍,领头的居然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他未戴兜鍪、只着轻甲,身边是他的随行副将,而副将的身后,正背着一面旗帜。

那旗帜鲜红如血,和将士们身上的黑色铠甲正是映衬,为这皆白的天地染上一抹刺眼的醒色。

燕,是那旗上唯一的字,要比旗帜的针线颜色更深,犹如干涸了的血渍。

“我们走了几天了?”少年问道。

“有三天了,”副将答道,“匀速前进的话,离山海关还有一日路程。”

“嗯,”少年点头,指着堪舆图上的一处标记道:“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庄,先到那里休整一会吧。”

副将领命,立刻整肃全军,众人有条不紊的往确定好的李骅村前进,于是傍晚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少年面沉如铁,默然不语。

“少将军,”有士兵来报,“共发现一百二十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初步判断是本村村民。身上具有伤痕,看伤口应该是魔族兵戈造成的,时间应该是半月之间,是否需要找医师来鉴别魔气?”

半月,可这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一月了,落雪将所有作恶的痕迹掩盖,再无追查可能。

少年沉思了好一会,半晌才说道:“不用了,这附近医修不好找……我记得这是山海关以内。”

“……是。”

少年捏紧了拳头:“可这里为什么会有魔族肆虐?山海关破了?天横山脉被魔族打通了?我昭齐山海卫二十万,精兵良将个个都是吃素的不成?”

“……属下不知。”

“罢了,”他摆摆手,“你先回去吧。钟叔,安排人手去收敛尸体,记得做好防护,莫要让我们的将士染病了。剩下的人埋锅造饭,早些休息,明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三百余骑各司其职,很快便收拾好了该收拾的一切,夜幕降临,村庄里只有巡逻哨兵手里的火把发出光亮,啃完肉干和饼子的少年独坐在屋内,借着一根火光微弱的蜡烛看起了兵书。

他的隔壁传来微弱的谈话声,少年的听力极好,有些内容不免落到他耳中,原来是士兵老赵的孙子今年要娶亲,看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家里不错,财大气粗的,看不上小赵这个小童生。那老赵就来气了,拿着自己立功的文书上人家家里作客,对方见文书上又是这个印章、那个签名的,立马毕恭毕敬起来,亲事也不难说了。

少年会心一笑,把兵书合上,又打开了北燕地区的堪舆图。

白皙却有些粗糙的指尖在地图上滑动,蓟城、李骅村、山海关、饮马湖……手指越过了地图边界,触碰到了桌面,那些或大或小的各异地名被连成一线,少年的思路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又拿出一份堪舆图,这份地图不似北燕地区图的详细,各种线条反而十分模糊,有些地方甚至显露着大量的空白。

少年将这张地图摊在北燕地图的上方,手指重新在上面滑动,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山海关以北的饮马湖、翻越过高耸的狼燕山、绕过如天堑般耸立的十方山岭、穿过茫茫无际的大雪原……

他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那是一个三角形的标记,却画得比地图上任何一个角标都要大,那用朱红色颜料镌写的名字,是昭齐哪怕历代中洲百姓都铭刻进心里的仇恨。

雪云峰——云宫,魔族历代政权的中心,也是当代魔王的居所,他父亲终身都想要将战旗插下的地方。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魔族,究竟是如何不经过山海关,就越过天横山脉的呢?

少年将目光放在了天横山脉上,那是分隔中土神洲与北苍雪洲的分界线,而山海关就建立在它唯一的缺口上,可以说,有了这道山脉,人族可以牢守中洲而不破、拒魔族于北塞。

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山海关是天横山脉唯一的缺口,可不是唯一的缝隙,如果抛弃大量马匹和物资,魔族也可以不经过山海关、通过一下鲜为人知的险道而入中洲。

魔族皆为体修,鲜有其他修行之路,即使抛弃马匹,下马后仍有一战之力,但要在这茫茫的雪地里来无影去无踪的驰骋,非有马匹不可。

那么,假设这些魔族真的放弃马匹和大量物资翻越天横山脉,他们的马匹又是谁来提供呢?

答案呼之欲出了,除了北燕往西的北赵贵族,还有这昏庸的昭齐朝廷,还有谁能瞒天过海的做到这些事?

北燕那些世家豪族早被自己父亲破了个干净!

少年抓紧了拳头,内心简直要被这一股愤怒吞没。

表面上大赏北燕王夫妇,背地里却勾结魔族将他们伏杀、表面上集结各方力量共伐魔族,可实际上却放魔族入洲送粮送马……难道我北燕的百姓,就不是你昭齐的百姓吗?

种种情绪在少年胸腔中翻腾,撕心裂肺。

他想起了王府的桂花树,想起了父亲的兵器架和母亲的桂花糕。

直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少年的回忆,负责警卫的哨兵道:“少将军,巡逻的卫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说……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少年收起地图,“绑好,带到我这里来。”

“是。”属下遵命,很快就带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少年见到那人时,也觉得很奇怪。

明明是一副男子打扮,发鬓、衣着皆是男风,可那胸口的幅度……却着实有些夸张了。

细看下去,还能发现眼前这人弯弯的眉毛和灵动的双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人。

还没等少年开口,眼前这个女子就抢先问道:“你是他们的头?”

少年听到她这入黄鹂般悦耳的嗓音,有过片刻迟疑,答道:“是。”

“哦,”她转了转眼珠子,“那,你们是谁?”

少年没有跟着她的话走,而是主动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是蓟城魏府的二少爷,”她干脆利落的答道:“我正打算北上参加魔族讨伐,看你们的穿着,是正规军吧?昭齐军?不对,他们的军人身上没有你们这种气质。神殿教军?不对,我没看见神官。北燕铁骑?是了,这种样式的铠甲,我在蓟城的时候看到过。”

少年下意识瞟了一眼卫兵的铠甲,北燕铁骑的铠甲确实与昭齐其他军队不太一样,而且不仅仅是样式,材质和做工也很不一样,是用北燕特产的精铁和来自南胜朱洲的特殊植物合制,自从昭齐朝廷和南洲鱼蜀朝廷交恶后,北燕再无此铁甲生产,可以说是用一件少一件。

“现在,”少年冷声道,“告诉我你是谁?”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她撅起嘴巴,“我是蓟城魏府的二少爷,全名魏子期,你可以叫我魏公子,或者……啊!”

少年拖着她的肩膀把她掀翻,用膝盖把她脸朝地压在地上:“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你是个女人,还不说实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接近我们的营地?”

“有有有有有话还好说!”她大声叫嚷起来,“痛痛痛痛痛痛痛!”

少年微微放松膝盖的力道,却没有放开对她的警惕。

“你没听说吗?我以为全城都知道了,”她说道,语速快得惊人,“我以前是男的,不小心变成了女人,现在暂时回不去啦!”

少年还想要再说什么,一旁的副将却走到他跟前,对他耳语了一番。

少年听着,不免皱起了眉头:“此话当真?”

“我只知蓟城内确有此传闻,至于真假,尚且无法辨认。”

少年低下头,对着她问道:“你真是那魏府的二……少爷?”

“那还有假?”魏子期咧起嘴笑道,“你要不信,我给你露一手?”

“什么?”

“我可是魏家的传人,自然会点魏家医术,你军中可有什么病患?让我来,保准药到病除。”

少年摇摇头:“无可奉告。”

“你……”她被少年噎了这么一下,满肚子自夸的话只好自己咽了下去,“算了,反正就是这么一个事,我打算北上去参加魔族讨伐,路过这里碰巧看见有人,就打算问问能不能借宿一晚,谁知道你们的人还没等我开口就动手了,真是粗鲁。”

守在一旁的哨兵听见这话,也为自己辩解了起来:“少将军,这人鬼鬼祟祟躲在路边树丛里,见我们过去还主动逃跑,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哎,你怎么还血口喷人呢?”少女张大了嘴巴,“明明是你特别凶,手里还拿着兵器靠近我,你说我不跑干什么?”

哨兵还想说话,少年却主动打断了他,对着少女问道:“既然你说你是魏府的人,那身上肯定有能证明你身份的物件吧?”

他松开了少女,却没有解开她身上的绳子,接着道:“若是我们误会了,那自然会送姑娘你离开,若是没办法证明……”

他的眼里闪过一道昏暗的红光:“那可就别怪我们擅作主张了。”

“呵,”少女轻笑,“别拿你那兵修二阶相知境的威压来吓我,我不吃这一套。”

说罢,她抖了抖衣服,一块小铜牌就掉了出来,少年捡起一看,上面确实有个大大的“魏”字,铜牌的空余处,还写着什么“行医世家”、“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之类的古字体字。

少年递给副将看,后者也确定了这是魏家的牌子。

不过,少年还是摇摇头,道:“魏家是百年世家,人丁兴旺,此类东西不少。”

“这你可就外行了,”少女嘻嘻笑道,全然没有一副受困被俘的模样,“这牌子只有修行到二阶相知境的魏家医修子弟才能拥有,而且角落里还刻写着我的名字,再不信的话,找个病患一试便知。”

“算了吧。”少年摇头,对她的身份已是信了五成,而且就连魏子期也不知道的是,他刚才那一招可不是相知境兵修常用的“慑瞳”,而是他们荆家的家传绝学“燕心瞳”,使用者可以笼统地看出他人的内心善恶。

而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现在已经是三阶感幽境的兵修了,除非眼前的少女比他还要高一境,达到了四阶入道,否则很难能不被他看穿内心的迷障。

他刚才那匆匆一眼,只能看出少女来此并无恶意,反而十分委屈,这不免让他感到头疼,原来折腾了老半天,竟然只是一个误会。

不过,要放他走吗?少年内心权衡着利弊,二阶的医修不难找,可姓魏的总是要厉害些,但那些魏家子弟大多在中洲中原附近行医,很少到北燕来,眼前这个少女毕竟是魏家传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二阶相知境,也算是个不错的水平了。

想到这里,他开口试探道:“若姑娘想要回去,我可以给姑娘送些东西,指明道路,若是有什么不便的,派人亲自送回也是可以的。”

“哦哦,谢谢,还是不用了,”魏子期摇头,“我不打算回去。”

“那你就没有什么需要的?”少年接着问道。

“嗯,”魏子期低头想了想,片刻后抬起头道:“能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么?勒得我手好疼。”

少年一愣,随即上手为她解开了绳子,脱困的魏子期心情很好,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魏子期对着少年问道,随后又自顾自的回答道:“你手里有北燕铁骑,这只军队只听命于北燕王。是了,北燕王夫妇去世前之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你看起来……”

魏子期晃着脑袋,随后瞪大了眼睛:“你明明才十五,比我还小三岁,怎么长得这么高?我之前也才米七出头,现在更是只有米六,可你看起来都有米八了,不是说女孩子的青春期比男孩子的更早吗?”

少年从魏子期口中听到“北燕王夫妇”时,心里不免得一沉,随后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有些不解,于是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米七米八、男孩子女孩子的。”

“没什么没什么,”魏子期随意摆摆手,“我这人就这样,爱说胡话,你别在意就好……我有些困了,能不能借我一个休息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谈吧?”

“好,”少年点点头,“我会让人给你安排的,时候不早了,魏姑娘你早些休息吧。”

“哦,谢谢。”魏子期抖了抖腿,确定不会因为抽筋而摔倒后,就打算跟着别人离开了。

她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少年叫了她一声,魏子期疑惑的回过头去,听见了少年的话:

“刚刚你问我的名字,我叫荆玟,”他顿了顿,又说道:“北燕的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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