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先生,夏蒂小姐她……我感觉不到她了。”

特蕾西娅的面色惨白。夏蒂就像是两人的影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而如今这种感觉被切断了,消失了,就像是灵魂的一部分被人摄走,一种空虚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内心。

“请安心。公主她确实死了。不过这是为了将她从你们这卑贱的契约中解脱出来。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怎能和你们这些东西沆瀣一气?这是对她姓氏的一种侮辱。”

“你说她……死了?”

威尔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那个能于魔王跟前幸存,连海啸都能蒸干的夏蒂死了?他无法相信这种事,但特蕾西娅的反应和他们之间那股联系的丧失让他一阵动摇。

而且面前的这个少年简直拥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实力。光是凝视他那对饱含笑意的殷红双眼,他便感到如堕深渊。

这种压力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更甚于夏蒂。相较她那生于欲念狂气的恐怖,少年带来的则是在面对庞大的未知时所丛生的恐惧。这恐惧无边无际,仿佛要将直面者的精神压溃。

这不足以打碎威尔已被夏蒂磨砺得十分坚韧的精神,但却已经足够在她于他心中的构筑的神话之上产生难以弥合的裂痕。

他并不是魔王或是在魔王之上的某物,但他真的做得到——打败夏蒂,或是杀死她。

“看来你很清楚。现在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保护神。像这样立于我的面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

先生竖起一根手指,朝他连连摆手。他大可无视已经连站都站不稳的他直接将特蕾西娅带走,但他没有这么做。

“……”

“威尔先生……他说的对。这是没有意义的。”

意义?

似乎从醒觉,获得第二次生命开始,他就一直在找寻这个词语所蕴含的意味。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在这个世界里格格不入,不属于他的回忆和破碎的梦境交缠在一起,仿佛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

我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到往何处去?别人或许会认为这些问题太过空泛而无关紧要,但对他来说不是这样。人的存在必须有其理由,正如树木必须扎根才能生存。他是过去与未来皆无的人,必须有所依靠,有所寄托才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幸而他似乎找到了这样的寄托——无论记忆如何摇颤,与圣女和魔女二人初遇时的记忆仍旧如此鲜明。蓝色与红色,人类与魔族。三人之间寻求欲望,力量的契约,以及杀机重重却又嬉笑怒骂的日常,就是他独一无二的现实。

“你说没有意义?或许确实是那样吧。就算再有一千个,一万个我,也不可能伤到你一丝一毫,不可能改变这令人绝望的命运。或许你会把它称作愚蠢,卑贱,”

“但我告诉你,若那一千一万真如我一般愚蠢和卑贱,便一千一万次都会做出和我现在相同的抉择——拿着剑站在你的面前。”

先生默默地听着他的慷慨陈词,自上而下地扫视他浑身的伤痕,以及他手中那根尖头雕着银白色花苞的权杖。

“告诉我吧。特蕾西娅。你想要什么?”

威尔看着悬浮在空中,受制于人的特蕾西娅问道。

“那种事情……您不是很清楚吗?我在践行我的誓言,无论那在您看来是多么荒唐和不可理喻。”

“是的,那是你的愿望。但谁限定了你的愿望只能有一个?又是谁告诉你,实现它一定要你献出你的一切?”

“那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只有我具备这样的力量,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这是我的宿命。”

“不是那种被安排好的东西。我知道你爱你的宿命胜过一切,但假若你在献身之时便感至福,为何你又要哭泣?为何你又总是要露出一副令人心痛的表情?”

“那是……!”特蕾西娅浑身巨颤,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你的奇迹,但我想我能明白些许你的心情。和我,和她在一起时,你的笑容绝不悲哀,发自内心。告诉我吧!除去救赎和献身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我绝不会嘲笑你的愿望!”

原以为无人能够发现的。潜藏于心间,早已被埋葬的孤寂和茫然。那无论如何也想要被认同,被称许的欲求,以及迫切地想一直和某些人在一起的愿望。

原以为只有能窥视到别人内心的自己,才能够背负他们的痛苦和绝望。

原以为只有具备恩赐的自己,才能够行使拯救,引领救赎。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产生了如此自大的想法呢?

特蕾西娅边哭边嘲笑自己。在模糊的泪光之中,浑身是血的男人手握着武器向她伸手。那原来真的是一把银色的剑,他从来都没有在开玩笑。

“你是我的圣女大人,但也是我的普通小女孩。要我问多少次都可以——”

无名的青年和威尔·里尔斯一同微笑。他既不是骑士,甚至连神父也不是。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和你,想要和夏蒂小姐在一起。我们一起做许许多多的事情,见从没有见过的风景。”

“我还想帮助许许多多的人,想看他们变得幸福,想听到他们开口感谢我,想要尽可能地自我满足。”

“我想看着衰败的城镇变得繁荣,倾颓的高塔重新耸立,祝福的钟声再度响起。我……!”

“想要活下去!”

“那么我们快跑吧,圣女大人。”

威尔举起剑,朝着他的圣女跑去。

“……唉。”

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威尔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先生的跟前。他的心跳突然停止,他被迫停下脚步,举起的剑也停在半空。眼前的世界……站在他面前的先生极速地被黑暗吞没。

一切都变得漆黑。只有头顶似乎还有点点银光闪烁。他必须在万物都消逝之前,抓住那最后的光亮。

是那柄银剑。它不再被嵌在树上,一位有着碧绿色长发,眼神空灵的妖精抱着它。她长得很像莱拉,但却没有她那种历经千帆的气质,而是像一件纯粹而透明的玻璃工艺品那样给人一碰就碎的感觉。

“是你吗?”

不是她而是剑在说话,在发问。

“不是你。”

抱着剑的妖精少女摇着头说道。

对!不是我!但不需要你来替我回答!

青年嘶吼着发出咆哮,抓住妖精少女白衣的领结。

纵使没有剑,我所行之事也决不会改变。你听到了吗!

少女默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抬眼注视青年燃烧着火焰的灰色双眸。不知过了多久,她欣慰地一笑,如春风吹开含苞欲放的花朵。

她放开剑,将它放入青年怀中。

咚、咚。

心脏强有力地鼓动,遮蔽日月的黑幕被其掀开。比月光还要皎洁明亮的光辉照耀了眼前敌人的面庞。那个一直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红瞳少年,此刻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狼狈的表情。

是剑在放光,还有从剑的握柄开始延伸,一直覆盖他的整只手臂的银色盔甲。那看上去像是破魔之银,但它的质地和光泽却非威尔所见过的任何一件圣星武装所能相比。盔甲上镌刻着玄奥流丽的花纹,既像是图画又像是文字。

他感到随着失血而流走的力量又回来了,并且身轻如燕。他斩下剑刃,切割无穷的寂静。

银光闪烁,没有任何人或魔的眼睛能够捕捉到那一瞬间剑所画出的轨迹。斩击没有开始或结束,只是单纯地存在并留下痕迹。

“呵呵……原来这就是他本来想找的东西。”

威尔已然他擦肩而过。那白银的盔甲仅是昙花一现,他跪在地上,剑刃深深地刺进土中。

“真是有趣。和一般凡人相比显得要聪明些的希金斯,选凡人订立契约的公主……还有你,我亲爱的莱娜。我真没想到你现在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

先生的身上出现一道斜着的银色轨迹。他看看特蕾西娅与威尔,又看看倒在一旁地上的莱拉,哑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切真是超乎我的构想。既然你们的舞蹈如此妙趣横生,那我就于此暂且退场吧。《天之银》和那力量……就暂且再在你们的身上多寄存一会。”

银色的轨迹在扩大。似乎有光要从那里溢出来。先生的长袍正在不断起伏,而他只是仰天大笑着。

“再会,人类们。下次相遇时,我会记一记你们的名字。”

光芒终于绽放,如洪流般一瞬间将他黑色的身影和深渊般的红瞳吞没。而在光芒消逝后,世上最强的妖灵已然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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