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我问。

“那个家伙没来得及撤离就被抓住了。”瓦格列夫娜回答道,“有人通知了他,但不是我们的事,是巴克蒂斯的事。”

我和她离开办公室,一边走一边交换消息。

“那个家伙怎么处理?”

“哪个?”

“审讯室那个。”我对此感到有点担忧,“她父亲是将军。”

“哪个部门的?”

“这东西有区别吗?”

“要是个战列舰指挥官你看大家鸟不鸟他。”(注:苏联到解体都没有建成什么战列舰,但是军官倒是一大把……)

我感到茅塞顿开。

“你去把人放了,我去给车点火。”她把车钥匙在食指上甩了两圈,抬起胳膊示意我快去快回。

我扯了扯衬衣,抹了一把脸,让心情恢复平静。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看怎么倒霉啊……单独跟那家伙在一块,别最后就记住了我的脸,让后找人把我弄失业吧……

算了,走一步是一步了。

我推开审讯室的门,索菲亚正在里面整理她的手,她的指甲上涂满了五彩斑斓的颜色,看上去和过主显节的彩色装扮差不多。

“您可以离开了。”我在门口说道。我确实没勇气钻进去,毕竟这种事情离得越近越尴尬。

“是吗?”她抬起眼睛蔑了我一眼。光论皮面上的好看,索菲亚也算得上美人了,皮肤洁白柔滑(也许?),一双眼睛又大又乌黑如墨,修长的睫毛扑朔着,流露出各种风情。她的肉体也很丰满,腰肢纤细。

看上去就和酒吧里的女郎类似。心里面除了肉体的享受与乱七八糟的冲昏头脑的激情,什么没有,没有书,没有知识,也没有她自己。

她完全就是一个放纵享乐的机器。我在心里面不由得轻蔑起她与巴克蒂斯,估计这两个人也不像是什么正经恋爱,只是单纯的肉体享受。

她提起包一摆一摆的走出门,就好像后边装了个尾巴似的。

她后来走到走廊尽头,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这一次,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不再是轻蔑的神色,而是一种怜悯与仇恨。

我确信看到了两者。

她一眨眼就消失在那儿,我也不愿多想,只得跑到停车的地方。

坐上车我才长出一口气。瓦格列夫娜瞥了我一眼,歪了下头,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难道你怕海军少将?”她问。

“不,就是……算了。”我心头一堆理论,一堆想法想说出来,可是到了头却一句话也离不开嘴,只能叹口气继续沉默。

这种瞬间闪过的想法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对此无可抱怨,不是么?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天空,就好像一层黑色的轻纱。繁星点缀在这朦胧而奇妙的美上,尤若海面的波光。远处已不再是黑沉沉的一片,而是向上渐染的霞光,太阳未出,而霞光先至。

再过几天就可以看见普希金《青铜骑士》中的场景——晚霞未逝,朝霞已至。

那是何等美丽的情景啊!是一切珍宝,一切文字都无法媲美,无法描述的。那是自然最绚烂的瑰宝,无与伦比,美轮美奂。

等我们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天泛泛亮了。

一个戴眼镜的黑发姑娘坐在椅子上挽着发髻,一边看书一边理头发。制服的宽大的袖口与领口与少女纤细的手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件利落的衬衫外套穿在她身上看起来就像少女是偷偷穿上自己父亲的衣服一样。

这就是克里斯蒂娜。

“小安德里安呢?”瓦格列夫娜贴到她背上,靠着耳朵问到。

“你下回再离这么近就可以考虑晚上别上我床了哦。”黑发姑娘用一种轻柔的语调温柔地说道。

“?”我不懂,但是大为震惊。

“别来,我可不是同。”瓦格列夫娜面不改色,双手一摊,直接立直了身子,靴子后撤半步。

所以你后撤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瓦格列夫娜接着直接弯下腰,将脸颊贴了上去……克里斯蒂娜合上书,转过头,两双美丽的眼睛直直对视。金色的发簇紧紧的贴合着,鲜红可人的嘴唇遥相呼应,我甚至可以想象那种来自呼吸的温热气息席卷而来的感觉。

天,我捻了下胡子,眉毛皱的飞起,嘴角却微微上扬。现在的姑娘和女友玩的都这么大了?

瓦格列夫娜看到一半突然故作严肃,深情的来了一句:“如果是你,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克里斯蒂娜就一个过肩摔直接把瓦格列夫娜摁在桌子上了。

不过瓦格列夫娜还是笑嘻嘻的,看上去还颇游刃有余。直到克里斯蒂娜从桌子里面一边摸出绳子一边狞笑……

“快救我,阿尔培特,嗷!”我就笑着看她一边嚎一边被绑。等到绑完,克里斯蒂娜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好,想喝点酒吗?”她从一堆书后面摸出两个掺了一半的杯子。

“不用了,不过,这是不是……”我觉得她疑似有点极端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偶尔犯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什么我感觉刚才犯贱的不止她一个人呢,似乎某人抬嘴就是语出惊人……不过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你就这么无情吗,安德里安,没想到你居然穿上裤子不认人……”瓦格列夫娜像条猫猫虫一样趴在桌子上,身子一拱一拱的,头发四散开来,而金色的脑袋则不断向酒杯靠近。

“反正你自己解得开。”克里斯蒂娜推了推眼镜,瞧着她,露出一个温柔而邪恶的笑容。“如果我们可怜的处长知道自己的关门弟子连这种程度的捆绑都解不开,你猜猜他会不会……”

还在努力喝酒的瓦格列夫娜一愣,杯子没固定好,直接滚落到地毯上。

“……我承认你赢了。”瓦格列夫娜双手一摊,从桌面上坐了起来,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断掉的绳子直接从她的大衣上滑落到地板,“不过能不能再来一杯。”

我看的一愣一愣的。这就是克格勃的玩耍嬉戏方法吗?

克里斯蒂娜嘴上说着不愿意,但手上还是倒了一杯伏特加,递给了她。

“那个人呢?”喝了一口之后,瓦格列夫娜眯上眼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背部用力地向后拱起,两手向前伸展,就好像在伸懒腰一样。

克里斯蒂娜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瞧着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起她的柔顺长发,过了一阵子,才轻轻的回答道:“关在审讯室呢。”

瓦格列夫娜直接从桌子上跳下来,一口喝完剩下的酒,脸上浮现出一些可爱而潇洒的红晕,直接跳起来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

“你小子刚才怎么不救我呢?”

在我的耳边传来了瓦格列夫娜阴恻恻的声音,一阵浓郁的酒精混杂着清香的气温飘浮进我的鼻子里,闻上去和花露水一样……我全身上下肌肉紧绷,下意识瞄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发现她又坐回去看书的,手指还在不停的拨弄酒瓶盖子。

她舔了舔嘴唇,一边说一边拿手往我后腰上摸“不厚道啊……”

然后我就裂开了。后腰肉被狠狠揪了一下,我脸上的表情都差点绷不住了,痛的我直接弯下腰,一手撑住被揪的地方。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家伙看起来是挺可爱,手劲也是真大,放部队里都属于有点水平的级别。

但是瓦格列夫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大步向审讯室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用手撑住腰,假装在挺背。

那个倒霉玩意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审讯椅上,不过我们人还没进去,杀猪一样的声音就先传出来了:“我自首,我自首行吗……”

里坐着的是一个身体壮硕的家伙。一件褐色大衣套在他身上,看上去就像是夹克……我目测了一下,这小子身高大概在一米九左右,典型的德国人长相,外国人脑子发卡选个这么明显的特务?

但是这个家伙倒是出奇的令人好笑,还没审就先招了。

“说说吧,为什么杀了巴克蒂斯。”瓦格列夫娜用钢笔敲了敲桌面,朗声说道。

我隐隐感觉后腰肉作痛,只好继续装死。

“啊?”对面人明显一愣,脸都吓白了,“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啊……”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的供述向我揭示了命运的无常与抽象。

科尔出生在下巴戈利亚地区,也许是农村,也许是城市,但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无法回忆起这份最早的记忆。父母带他搬离了那儿,选择移居柯尼斯堡。

1945年战争结束的时候,科尔堪堪十六岁。残破的大地上,祖国已经成为粉芥,无数的德国居民被驱逐出他们世代生存的土地,不断的向西流浪。

科尔的母亲患有心绞痛,在这场迁徙中不到两天就直接离世,只剩下他与父亲继续前进。

“我们还要走多远?”

科尔倚靠在一棵橡树上,向他的父亲发问。

“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我们还能走多远。”科尔的父亲已经被风吹日晒折磨的不成人样,再也没有办法看出原来的丝毫面容,结成团的胡子与干掉的泥土不仅遮蔽了他皮肤的褶皱,也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流浪汉。

战前,科尔的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他负责了柯尼斯堡一整片工业区的设计,那时的生活对科尔来说,无比美好。

但他已经太老了。不仅仅是肉体的衰老,心灵的衰老对他更为致命。他似乎已经可以望见自己死去的模样,他无法再设计建筑了,哪怕是一栋小楼。

他见证了太多,生命的毁灭,建筑的毁灭,国家的毁灭,家庭的毁灭……现在快要轮到他自己被毁灭了。

他瞧了一眼科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明白母亲的死,他这复杂的思绪,又怎么能够传达到科尔的心里呢?

生也好,死也罢,他一辈子不会再有哪天比今天更能明白死亡的意义。他很想告诉科尔什么东西,但所有的话都被留在了嘴里,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临到末了,他只得轻轻的叹一口气。

继续迈动沉重的步子。

那天晚上,他就在路过的一处建筑工地用自己的领带吊死了。

科尔怎么也无法明白,他的父亲究竟是为什么要离他而去,但对他而言,这里永远也不是终点,也不再会有地方是终点了。

终点已经无法再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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