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国,十月,立冬。

宜:嫁娶出行;

忌:动土出火

街口熙熙攘攘,筠言骑一匹赤红骏马在后,靠着摊边走,偶尔取下摊贩子挂在竹条下的玩意看看,觉得好玩儿就买下来,丢到搁置在马背上的布袋中。

她心不在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跟在林姨旁边的平然身上,怀着一种“稍看走眼,人就会被拐跑”的小心。

“平然是个大孩子了……”

“我才六岁。”平然习惯性地反驳,稚气未脱的脸上装着大人们对离别司空见惯般的冷酷。

林姨哑然一笑,将安慰的话噎了回去:“六岁正好,私塾里边贵人家的孩子入学拜师习字,都是这般年纪。”说着,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本手指厚的书,慢慢塞到他衣服里。

“这书是你娘托我保管的,怕你弄坏了,让等你长大些再给你,怕你弄坏。”

“她为什么不自己给我?”平然摸摸衣服里的书,扒开口子看一眼,书是精修过的,封面是耐潮耐湿的牛皮纸,一个字也没有。

“林姨也不知道,或许书里有写,平然以后勤奋些,多识些字,自然就知道了。”林姨停住脚,蹲在他面前,整理齐整的满头白丝被风吹乱了些,替平然整整扒乱的衣服,扯平衣服上的褶子,眼中含着一汪要掉不掉的泪。

“这书呀,平然只能自己看,不能给其它人看,包括你皇姐,知道吗?”

“为什么皇姐也不能给看?”

“多半是你娘写了些皇姐小时候调皮的话,你皇姐看了可能会生气。”

平然想起皇姐冷冰冰的眼睛和起伏的下一秒能从嘴里喷出火的胸口,手捂住胸口,乖巧地点点头。

“乖。”林姨用老得皱皮的手摸摸平然侧脸,眼眸中流露着点点泪光,随后缓缓起身,“去和你婉儿姐说说话吧啊。”说着,轻轻按着他的后背,把人推向走在最前边的婉儿。

平然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似不经意地走到婉儿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半个身子挨着他。

婉儿神采没多好,眼袋下略带些浮肿,泛着夜不能眠的黑圈。

她只往平然身上瞧一眼,便知这家伙是犯了倔,淡淡笑着:“要不要跟婉儿姐一块儿走啊?”

“谁要跟你一起走。”平然冷哼一下,记恨她面对自己多日的挽留无动于衷,还一直说自己是大人,不能无理取闹——那自己就当大人给她们看看!

他才不会哭!

走,都走!

走光了才好!

“你走了,以后好吃的我都自己吃,也没人跟我抢,过不了几年,我就会长得比你高。”

“还有你的院子,我把你的小葱全拔掉,改种荔枝,每年长,馋死你。”平然说着,偷偷瞥一眼婉儿,希望从她脸上看到气急败坏的神情。

可惜,并没有。

婉儿依然笑得不轻不淡,指节戳进他的发丝里揉揉,感觉着柔软的触感:“那平然要多吃点啊,不然以后长不高,就不能来找婉儿姐了。”

“随缘喽,世辽界阔,人多如麻,谁晓得以后能不能遇见。”平然背着手,模仿着书中侠客淡泊离别的豪气,可语气却沉得像挂了石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还有,以后我行走江湖,小松鼠也不会认得你的!它这么贪吃,你不喂它,它没几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平然说着,又偷偷瞄一眼她,语气却不如刚才那般无所在意,这回,带着些许威胁她留下的意思。

婉儿收起笑意,紧张地渴求道:“那平然每天跟它念念婉儿姐的名字,如此一来,它就……”

“我才不念。”平然下意识地甩过脸,不屑的感觉一下子就从心里涌上来了,控制不住一点,“你的名字长死了,谁要念啊!”

“啊~不是跟平然一样就两个字吗?”

“我叫虞平然,是三个字!”

“那我叫婉儿,就两个字,不是比你的短吗比你的好念吗?”

“……”平然噎住,随后抱着手,钻牛角尖似的硬声道,“反正就是不念!”

“要念你自己留下来念!”

后边这句他很想说出口的,

但前几天,他说过很多类似的话了,毫无效果,心里已经失望了。

一直紧随其后的筠言打从平然追上婉儿的时候起,从路边买东西的心思就丢弃了,双腿一夹马肚,小红马托着背上的人和一袋子“行李”,摇着马尾快走几步。

都这时候了还能聊这么开心……

筠言盯着远处推推搡像小孩子似的两人,不由得握了握手里的鞭子。

这次行程她找了正兴镖局做保护送,镖局的业务很多,物镖、标镖、人身镖……六大镖业皆有,生意做得大,人手也多,

而且正兴是有名的大镖局,与当朝某位尚书有关系,靠山硬,关系硬,且是武道世家,自身功夫也硬。

今日出城,光是押镖的队都大排长龙,一眼难望到头,马车一辆接一辆,运人运货都有,中间是车队,两边站着精精壮壮的的趟子手,最后边是一排烧得一壶好开水的杂役。

他们骑着不算太好的马匹。似乎对护送家眷这类活有经验,领头的还有几位穿着黑衣手持长剑或砍马长刀的女镖师。

别的不论,看着就很有排面,安全感十足。

“各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该顺风了!”

眼看要到城门,声音洪亮的趟子手对着身后几个随行的人嚎了一嗓子,几辆载人的马车停下来,一些要赶往晋国做生意的行商安抚着哭哭啼啼来送别的妻女,正准备上车。

林姨在旁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全程冷着脸的平然让这声音吓得面色回暖,远远地望见前面那人,眼神像在看妖怪。

“呐,记得好好吃饭,等荔枝长出了,婉儿姐就回来吃——记得留几个红的,嗯?”

婉儿把放在他脑袋上的手抽开,平然没应她,抬头仰望,呼吸莫名急促,紧紧挨着她,脚好几次踩在她鞋面上,把自己手塞她手心里。

“要不……要不不走了?”平然话说得小小声,前几天在脑海里复拟过无数次的场景,这时真真地呈在面前,嗓子像让人掐住似的酸涩。

“婉儿姐要是不走,我以后把好吃的都留给你,再不和你抢了。”

婉儿没应声,也不看他,目光眺向城头。

“小松鼠要是不记得你怎么办?”

婉儿还是不应。

“你院子里养的那颗桂花树还没开花呢……”

婉儿咽了咽口水。脚步放慢放多,任由他散乱的脚步把鞋面踩脏。

“荔枝我也不会种,婉儿姐要不留下来教我种了再走吧?”

他的婉儿姐还是没应他。

平然声音哽住了,眼睛里热乎乎的水让视线变得很模糊:“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终于还是走到了马车旁边,婉儿停下来,捏着袖子,替他擦擦眼角的水渍。

平然将手伸进衣怀,掏出两只透明圆润的小耳环,耳环只有黄豆般大,但却被能工巧匠雕成了两只交相辉映的白凤,颇有不似人间凡品的奇妙之感。

“那你拿着这个,要藏好,”平然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的水渍,把最贵重又最好藏的凤珠耳环塞她手里,“要是、要是有人在那边欺负婉儿姐,你就把它们卖了,回来找我。”

婉儿将冰凉的耳环握在手心,莫名地有些吸不上气。

她也有好多话要说,

但一下子涌上来,堵在嘴里,最终和嘴里呼出来的冷气融成一块,化成叹息。

“会再见的。”婉儿盯着他,轻言微笑,即便深知再见遥遥无期。

可又能怎么样道别呢?

尽管不舍,手终究有从松开的那一刻,平然手心的温热还有所残留,可那又如何……总有下定决心上去的一刹那。

“驾~”数十声男人驱赶高头大马的声音齐齐响起,浩荡的马队行进,蹄铁踩在都城石板铺就的路面之上响声震人,路上行人纷纷躲避。

婉儿掀开马车帘子,从窗口探出脑袋回顾,平然身后站着从马上下来的筠言,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一点点模糊。

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

直到行进的马车队伍由线成点,哒哒哒的马蹄声淹没在街角摊边叫声糖葫芦和泥人的响声,一切便都隔绝了。

乌云密布的黯淡天空中,一朵黑漆漆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

平然似乎慢慢明白,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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