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之中发生过很多事，我与他通过一阵精心巧妙的安排相遇、相识，又慢慢地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中相知，而最初的目的，我好像已经渐渐忘记了。

梦想中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曾经年幼的我不敢想象，因为那时的我迷茫而又懵懂，厌恶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性别、自己的性格，我甚至厌恶自己的出生，如果没有自己，父亲的工作是否不用那么劳累？母亲的身体是否不会那么脆弱。

我不知道，但我确实为此想过，否定自己、否定一切。

而到现在，我好像长大了，在那场风雨中，雨燕离开了自己的家，即将面对更猛烈的暴风雨。此刻的我，好像也过得蛮幸福。

汽车经过一个减速带，在微微震感下，我从朦胧的睡意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到哪了？”我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些。

“还有五分钟吧，快到了。”顾向南回答道，见我不肯再睡，索性拧开了车载电台。

“Holle听众们，这里是970……”

我对女主播性感的声音不感冒，因为这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周末，我和顾向南正打算去FR参建的游乐园看看，之前他带我去的时候刚刚建好，可我们却遇到了一场大雨，只能窝在奶茶店里打游戏，幸好因为有他还不算无聊。

而此时的游乐园已经正式投入使用了，宣传广告打满了全省的每一个地方台，又一次为这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注入了新的活力。

我对此也感兴趣了起来，正好周末无事，与顾向南一拍即合，当即决定驱车前往，名为调研，实为游玩。

电台的信号不是很好，在一开始的沙沙声后，终于传出了优美的女声：

/书里总爱写到喜出望外的傍晚

/骑的单车还有他和她的对谈

/女孩的白色衣裳男孩爱看她穿

很耳熟，歌名仿佛就要脱口而出，但我刚刚醒来的朦胧记忆实在集中不了注意力，干脆把车窗打开吹一会冷风。

/好多桥段

/好多都浪漫

/好多人心酸

/好聚好散

/好多天都看不完

“我们到了，”顾向南把电台关上，“没精神吗，要不要喝点水？”

我有些烦躁，是因为差一点点就能记起歌名，绝对不是因为起床气。

我还想拿手机查查歌词，因为喝了一口水而忘记，转而去看游乐园的大门。

嗯，很有游乐园的风格，什么小狮子小老虎之类的，我这二十出头的老阿姨还真有点发虚。

下了车，日头正足，暖洋洋的阳光撒在我身上很是温暖，华城的天气就是这样，昨天我还穿短袖呢，今天就变成秋高气爽了。

正惬意，我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看来游乐园的宣发确实可以，来来往往的家庭许多，都带着孩子。

诶，孩子？

我环顾四周，好像都是些年轻家长带着许多小萝卜头，我们两个年轻人混在里面显得十分显眼，尤其是在我们二人都打扮后出门的情况下，如果是在公园、咖啡厅、商业街会显得正常些。

有点像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博物馆，那时也是一帮家长带着小孩子，而我们两个年轻人在其中闲逛。

但当初我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如今已经快要是两个孩子……快要是他女朋友了。

我开始后悔今天草率出门的决定，但一旁的顾向南显得兴致勃勃。

他才是小孩子吧？

投资方的孩子也要乖乖买票，没去找不知道存不存在的VIP通道，我和顾向南选择了排队进入，期间他以“人挺多别走散了”的理由牵起了我的手。

我浅笑一声，他应该是听到了，红着脸别过头去，但手却没有放松，我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阵阵暖意，暗自得意。

真的是小孩子啊，好可爱。我心想。

我们真的去逛了里面的游乐设施，什么“如果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世间繁华，如果她历尽沧桑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那一套对我是不起效的，我处于涉世未深和历尽沧桑的叠加状态，得鬼屋才能对我起作用。

“嗷，你出来啊！”我使劲踹了一脚工作人员藏身的木箱子，那显然是个从业不久的员工，没两下就被我吓得抬不起头来了。

谁是鬼啊？

最终顾向南给鬼屋赔了木箱子的钱，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把我也看羞愧了。

让他这种社交无力份子去，我还真是坏人啊。

我请他吃了个冰淇淋，勉强安慰了他一会。他说如果是香草味的他会更满意，我说吃太多冰淇淋会不舒服的。

我们就这样走着，把海盗船、空中飞椅、碰碰车都玩了一遍，本来我还想尝试大摆锤和过山车的，但是某人实在胆小，我也只能作罢。

才不是一个人不敢坐呢，哼。

“那后面是什么？”我指着地图的一处地标问，尽管有手机实时定位，我和顾向南也更喜欢用纸质地图，那种油墨与纸张混合的味道与质感，是电子技术给不了我们的。

仪式感，是这么说的吧？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不少家长已经带着孩子回去了，我想他们明天还有工作、他们晚上还有作业，谁的不容易，而我却可以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好像是一片草坪，被华水河穿过，临时圈了片湿地出来，因为季节和工期的冲突，暂时还不开放。”

“哦，不开放啊……有危险吗？”

“那里还没修好，如果是草坪上，是没有危险的，只要你不主动往河里跳，就和普通的岸堤没区别。”

“哦。”我眼珠子转了一圈，最终把目光投回他身上。

“你应该不打算去那里吧。”他说，有些迟疑。

我没回话，依旧这么看着他。

“还没开放呢，虽然没有危险，但那不符合园区的规章制度。”

我看到了他额头上的冷汗。

“你应该不打算去那里……对吧。”他面色有些不安。

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的入口，为了补偿他我亲自沟通了工作人员，亮了我们的身份牌，最终确认了我们“确实是”公司来调研的人员，他们也确定里面没危险——前提是我真的不主动往河里跳。

没想到顾向南那家伙居然说：“你一直在强调这些，按照剧情来说……”

“停停停，你这样才是立flag！”

他果然立即闭了嘴，乖乖跟本小姐往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也爱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后来意识到这会让父母担心，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现在正是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世间仍有余温，我和顾向南慢悠悠走到河堤旁，往左一看果然有一块青翠的坡地。

“没有人踩过，果然生的随意。”我兴致正高，拉着顾向南的手就往那块跑，他则捂紧自己的口袋，生怕什么东西掉出来。

男生的口袋都是异次元空间道具啦，里面什么都会有的。

南方初秋的天气还没有能那么快冷下来，我拉着顾向南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躺下，一起看天边的火烧云，他见我安分了下来，也偷偷缓了口气。

游乐园选在郊外是学校练习题里“区位因素”最好的例子，低价便宜的郊区、便捷的交通路线……当然还有这一望无际的清澈天空。

在城市渐渐被烟气和灯光污染的今天，这里难得保留下一块干净的天空，城市化和工业化给人们带来了便捷和财富，同时也破坏了那自然应有的一切，我并非反对人类对世界的改造，我只是愈加珍惜这片难得一见的色彩。

“为什么想到来这里？”我问。

顾向南把手垫在脑后，漫不经心回问道：“这里？”

“游乐园。”

“我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这种地方的。”

“你知道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我当然知道啊，”他侧过半边身子看着我，“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一定会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我好像也很久没有放松过了，因为身体原因小时候没怎么出过门，最近也一直忙于工作，确实有些身心疲惫。

“我总感觉你在背负着什么，”他说，“我一直觉得我不够了解你，可你总是不给我机会，所以我也想着可以做些什么……为了你。”

我沉默良久，用一只手盖住了眼睛，“谢谢。”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不用谢。”

他翻了个身，我把手放了下来，重新看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火红天际。

“其实我有想过放弃。”

冷不丁，顾向南说出一句话，我很快懂了他的意思，回道：“为什么？”

放弃FR，放弃现在所取得的地位、财富，乃至一切的一切，都说由奢入俭难，但我明白，顾向南就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如果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真的可以舍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而说道：“其实小时候，我也想过去流浪……抛弃无聊的事业、压抑的家庭，真真正正去一次旅行。”

我没有再问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没有付诸行动，他的人生在遇到我之前都笼罩在一片迷茫的黑雾中，只有在我这里，他才能露出几抹难得的笑容。

“小时候一直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坐着公交车，绕着城市跑一圈，想到哪站下车就到哪站下车，再重新上车再转一圈，管他天黑与否、明天与否。

“后来有一次我打了顾向泽一顿，我父亲很生气，他打算关我禁闭，我气不过，真的去坐了公交车。

“那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一次经历，勉强能算是一种反抗父权、实现愿望的经历吧……可我并不快乐。

“在车上，我看见了很多人，他们形形色色，为了生活而劳碌奔波……世界很大，而我却很渺小。

“公交车会有末班车，半夜我只好找了家宾馆凑合……我的钱不够也没有什么朋友，凑得出房钱，却凑不出饭钱。

“何况，无论我去到了哪里，可终点都始终是那个支离破碎、令人厌恶的家。”

他的话到此为止，我却可以想象那天夜晚他的经历，一个半大的男孩蜷缩在简陋宾馆的被窝里，捂着饥饿的腹部，任凭泪水流淌。

他最终一定下了某种决心，向他的父亲道歉，但有某颗种子随着他的决心一起深埋在泥土里，等待着某场风雨后生根发芽。

他不再说话，而是揪着地上的草不放，我知道他在等我，而我也不愿意让他失望。

我说：“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起点，无论它贫穷与否、无论他爱你与否，在雏鸟的羽翼丰满之前，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我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它破碎了，我深爱着它，也怀念着它。

“起点不能改变，但终点可以，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无论它是否泥泞、无论它是否崎岖……这是我们的未来，我想，只要走过了，就不会后悔……至少它总会比过去好。”

顾向南的沉默继续，直到火烧云渐渐沉寂，黄昏给世间染上一层金黄色，我耳边好像又有那首歌在浅浅吟唱——

/刚才吻了你一下你也喜欢对吗

/不然怎么一直牵我的手不放

他在说：“谢谢。”

我熟悉他的情感，从来不会激烈，而是一抹悠长的乐曲，舒缓平淡、温暖人心。

/你说你好想带我回去你的家乡

/绿瓦红砖

/柳树和青苔

他说：“我真的很幸运，遇见了你，那天在图书馆，我永远也忘不了和你的初见。”

我很想告诉他，我们的相遇不在那个安静书香的图书馆，而是在飘落着梧桐叶的道路中，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的落叶，和他的眼睛。

如果重新开始，我们还能再遇见吗？都说生活总有许多遗憾，但就这一次，我不想放弃。

“不过，”他侧过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依旧那么好看，“我们的初见，也许不在图书馆里，而是更早之前。”

我微微张嘴，有些答案要呼之欲出。

“H大的梧桐真的很美，”他说，“总是能令我想起你。”

/过去和现在

/都一个样

/你说你也会这样

“我的人生并没有很鲜艳，那是遇见你之前，也是在我能够短暂离开那个家之前，

“我一直以为整个世界都只有黑白两色，我只能眺望别人的风景，而不能亲手触摸它。”

他笑了起来，真的很好看。

“直到你来了。”

/慢慢喜欢你

/慢慢的亲密

/慢慢聊自己

/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你装点了我的屋帘、我的梦，让我再也忘不了你的身影。”

/慢慢我想配合你

/慢慢把我给你

/慢慢喜欢你

/慢慢的回忆

/慢慢的陪你慢慢的老去

“我觉得，‘喜欢’二字，未免太单薄，所以，我想说，”他看着我，那一双眼睛和我初见他一样如湖水般清澈，却不似当初的平静，也没有了曾经的迷茫。

他说：“我爱你，韩望叶。”

我终于想起了那首歌的名字，于是我用一个无声的吻以做回应，两唇相接，柔情似水，我相信这是最好的答案。

/因为慢慢是个最好的原因

我也爱你，顾向南。

（2023.12.24，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