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了这石亭下的地龙设计巧妙,又仔细点评了一番园中的雪景、梅花,芮太太大约是起了兴,忽然发起了感慨。
“西北这边终究文教不彰,放在早年间,在江南做姑娘的时候,这般的天气,理应是邀上六七位姐妹一起,煮茶赏雪,吟诗作对才是;可惜这儿人还是少了些,放眼望去,也就朱家姐姐、芸娘,与我三人而已,不然在这儿组个诗社,以雪、梅为题,附庸风雅一番,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般说来,芮姐姐肚中可是有好诗了?”
钱氏眼珠一转,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对着芮太太笑着打趣,“若是真有好的,便是人少,亦可念出来,咱们一同赏鉴一番,看看芮姐儿你当年这才思敏捷的,诗才可还在不?我可还记得当初在家时候,重阳日食蟹咏菊,芮姐儿你的那首咏菊,委实是惊艳。”
本是称赞之语,朱家太太亦是极为赞同。
未曾料想,芮太太却是啐了一口:“芸娘你就是扫人兴致,本是得了两句不错的,可是你说起那日重阳,这诗句偏就没了。”
“怎得没了?”朱家太太面上诧异。
另一边,钱氏亦是奇道:“你诗句没了,怎么浑赖我身上了?”
却是不想背这口莫名其妙的锅。
芮太太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你提起那日重阳,姐姐我便想起了那一日,即便是那首咏菊,依旧被妙云压了小半头去;然后又忆起了她的那几首咏雪,这几句顿时便味同嚼蜡了,又如何与你无关?”
“谁又知道你肚肠里那七拐八绕的歪理!”
钱氏唇相讥。
两人一起笑了一番,芮太太摇头,似乎在回忆往昔:“当时年轻,心高气傲的自是不服。可这些年下来,细细回想,其实也得承认,论起文采,她沈妙云确实是家中第一,莫要说我,便是你家大嫂也是不及的;只是可惜……”
“……”
钱氏并没有立刻接茬。
我注意到,芮太太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钱氏的脸上其实稍稍阴了一下,只是很快便恢复了过来,不怎么明显。
正暗自疑惑着,另一边,朱家太太却忽然发了声:“沈妙云?你们说的……可是余杭沈家的三小姐?”
“是啊,余杭沈家的三姐儿,想当初那沈家那也是诗书传家,百年望族。可惜前年卷入谋逆大案,被抄了家,全族流放。我当时身在甘凉这儿,消息不灵通,只是听说,妙云她似乎被发往了关外?”
说到这儿,芮太太叹息了一声,感慨了一番这位才女的身世,然后方才反应过来,“怎么,朱家姐姐也听说过?”
“你们也知道的,当初周侯平定东虏后,是夫君去协理民政的;故而在关外那边颇有几位旧友,”
朱家太太一边回忆,一边说着,“恰好前两日一位旧友归乡来访,说起了那位沈家三小姐的事情,言辞之间,颇为惋惜。”
“据他所言,说是前些日子,那位沈家三小姐已然身故了。”
“咦?”
芮太太捂住了嘴,便是钱氏,脸上亦是一惊。
芮太太反应得快,先出声问道:“如何身故了?可是身子娇弱,不耐那处苦寒?”
“并非如此。”
朱家太太轻轻摇头,“其实说起来,也是颇让人嗟叹。当日沈三小姐被发往关外;这关外,刚被周侯震慑过,人人噤若寒蝉,沈家又是牵扯谋逆大案,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收留,可怜沈三小姐一个弱女子,孤零零地流落那苦寒之地,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最后散尽了随身财物,竟是被迫委身于一豪商,为其妾室。”
“这可真……”
芮太太和钱氏对视一眼,同时叹息。
“未曾料想,当初那位天上仙子一般的高洁人儿,竟然也沦落至此……明珠暗投,白璧染瑕,莫过于此……”
“若是个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人家,为妾也就罢了。本就是有罪之身,也难求更多,可竟是委身于一铜臭之家,还是做小……”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朱家太太面上露出几分悲悯之色,“更为可叹的是,那豪商家的主母,偏生又是个悍妒的,见那沈三小姐才貌不俗,待那豪商失了新鲜后,便日日让那沈三小姐穿着青衣,服侍屏匽。那沈三小姐如何受过这等侮辱?几番哭闹,又作诗哀叹,被那主母知道了,言其心怀怨望,更是多有责难,前些日子,寻了个错处,罚沈三小姐雪后去那冰河中浣衣;结果那沈三小姐不慎跌倒,摔折了腿,被冻在了冰上,等发现时候,身子已是僵了。最后只得一卷芦席便草草埋葬。”
“当日那旧友提及此时时,夫君为此还感慨了几句,说是红颜薄命,才高折寿。未曾想,这位沈三小姐居然是两位的故旧。”
一番话语落下,钱氏和芮太太一时间竟是怔住,良久未曾言语。
良久之后,芮太太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面上略显哀色:“妙云她……竟然……”
她扭头去看钱氏:“也不知道你家大嫂知晓这个消息该有多伤心。我可记得,你家大嫂一贯最疼爱这个小妹了,天天说要给她寻个配得上的好婆家。”
“大嫂啊……嗯,想来应该是伤心的。”
我忽的发觉,钱氏回过神来后,面上似乎很不好看,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应着。
“芸娘你——”
芮太太自是也听出来了,她看向钱氏,似乎在等着她一个解释。
钱氏也没有隐瞒自己想法的意思。
“我只是想着,妙云她的身世虽是可叹,但究其根底,还是自找的。”
她的声音颇有几分冷淡,甚至,还带着些怨怼,“她既然犯了事,家产抄没,几位兄长叔伯出身以来文字都被追夺,那便不再是世家中人,就该安心认命,好好生活。可偏生还要端着一副世家小姐架子,入了门,做了妾也不安生,不识尊卑,不守礼法。她家主母虽然刻薄了些,但做妾的,哪儿不受点委屈?让穿着青衣服侍屏匽就要死要活的?若是哪家姨娘都像她那副样子,家中还要不要管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真是白枉了兄长那一番苦心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