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来,莲子镇一直在下雨,绵绵长长,断断续续。杜老爷子风湿犯了,他夜半的呻吟声隔了半个院子杜玉都能听到。杜瑶担心杜玉也变得和老爷子一样,让人将毯子烘暖和了,再送到他房间里,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杜玉盖在腿上。
杜玉有时会看到公孙若蹲在他窗前偷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每次杜玉要叫住她时,这小妮子便头也不回地跑了,也不知何时才会消气。
李清雅说:“杜玉,哪怕你治好了我,我也不会回心转意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与你告别了。”
杜玉眼神平静:“我知道。”他对李清雅也许有好感,也许对她的告别有失落有遗憾,但他首先是无涯门大弟子。
“……你为什么这么犟呢?”李清雅哀叹一声,“之前也是,你只要装作一无所知,我们还能以知心朋友的身份行至终点;现在你只需要放手等着我这个区区卖米娘过世,便能让你我不再生出多余的遗憾。杜玉,你为什么就一直这么犟?失忆前是这样,失忆后也是这样,你长不大是吗?”
她咳了几声,继续说:“你今年已经成年了,该长大了。”
杜玉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和公孙若相处的日常,有与杜瑶的对话,他隐隐在应付女人方面有些许的明悟,用师尊的话来说,叫“灵光一现”或者“顿悟”。
“你说得对,我就是没长大。”杜玉盘腿坐在屏风前,“蝼蚁尚且偷生,岂有人不惜命?你比我大两岁,懂事比我早,知道的人情世故也许比我多,那你更该知道,既然你想告别我,想将你这八年的苦闷报复给我,想证明你一个人也能活得自在痛快,就更该活下去,无论如何,活得健康长寿,活得幸福美满,便已是对我最大的回击。”
“……”李清雅长久不言。
不知不觉间,雨渐渐停了,太阳久违地冒出阴云,挥洒光芒。
李清雅终于开口了:“你说吧,什么药方,我只去试他一试。”
杜玉欣喜地说:“不是药方,是一门功法,入门不难。哪怕是肝肾受损也能运行的功法。”
“是你无涯门的传承吗?”李清雅问。
“是。”
“你传给我,不怕你那个师傅问责?”
“问责事小,人命关天,孰重孰轻,我自能明辨。”杜玉说。
“你将功法写在纸上,我自己会练,但我只是尽力去做,结果如何便与你无关了。”李清雅看来是下定决心和杜玉分割了,“练完后,我自会将纸烧毁,不会泄漏半分。”
杜玉也不矫情,让小丫鬟拿来纸笔,将无涯功口诀与经脉图写在纸上,从上午一直写到傍晚,期间小丫鬟还给他久违地端来小米粥。李清雅在下午时便去睡觉了,她无法久坐,为了见杜玉已经是强撑身体了。
小丫鬟趁着小姐不在,向杜玉小声询问:“那个,杜道长,这个真的能救小姐吗?我看小姐好像不是很积极的样子……”这丫鬟之前对杜玉大呼小叫,此时却成了乖乖小猫,此番转变让杜玉啼笑皆非。
“事在人为。”杜玉并未解释太多,因为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这已是他所知道的最优解了,“你且记住,每日要监督你家小姐练功,晨起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睡前一个时辰,每日至少要练三次,快则一月学成,慢则半年……你家小姐等不了半年了,知道吗?”
“是是,那个,那个,道长,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还有就是饮食上,需以清淡为主,但油脂也不能不吃……”杜玉又细细碎碎说了许多,将这些天他做的功课全部交代出去。如果不是李清雅态度坚决,他是会留下亲自监督李清雅的。
杜玉走后,小丫鬟将杜玉留下的笔记如获至宝地捧着,转头就要去找小姐:“小姐,小姐,我这里有……”走不到几步,便看见李清雅撑着病弱的身子,一直守在窗口,那个位置正好能瞥见杜玉。
她乖巧地收了声,将那笔记默默地递给李清雅。
李清雅面如金纸,花容失色,难怪她不愿见杜玉。
她拿过笔记翻了几页,上面都是杜玉的字迹,涂涂改改,还画了不少的黑坨坨。李清雅不禁一笑:“以前在先生那学文时,他也爱涂改,现在字迹倒是稍微好了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收敛笑容:“他倒是有心了。”
“小姐,你要不原谅杜道长吧?他毕竟也不是故意的。”
“……”李清雅不语。
她伸手去拿那份杜玉写的无涯功练法,粗略看了一眼:“天下哪有什么功法能治病?就算有,也是在那些江湖大派手里。”
小丫鬟有些着急:“小姐你要不练一练吧?反正不碍事。”
李清雅叹了声气:“……练就练罢。没想到人之将死,还是和他牵扯不清。我上辈子算是造了孽。”
*
杜玉下山已有两月有余。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下山后的任务他完成得很好,在莲子镇也积累了丰厚的口碑。在给李清雅送完“药方”后,杜玉还去了一趟县城送信,他见了何公子本人。这位二哥的心上人生得阴柔,声音也尖细,不过人品不错,对杜玉也热情至极。
杜玉本来打算带着小师妹在县城转一转的,但她一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和以前比像是突然换了个人。杜玉再迟钝也觉察到小师妹的情绪不对了,那位何公子看出杜玉的苦恼,还特意给自家表妹写信请教如何哄好女子,将回信交给杜玉以解他之忧虑。
至于李清雅那边,杜玉就再未收到回复了,也不知那位米铺小姐如今是否安好?是否修成了无涯功?又是否暂时压制或清除了体内的毒素?
在月中旬某天,杜玉听得农人传闻,说前天看到寻仙山的仙子骑着白鹿往山上走,他才惊喜地发现师尊终于回来了。
在临走前,杜玉去了一趟李清雅的无名府邸,他敲了许久的门也无人响应,犹豫片刻,他推开未锁的大门,只见府邸人去楼空,蛛网结得到处都是,李清雅早已不再此地了。
他心中忐忑,又往米铺走去,可远远地就看到米铺大门紧闭,二楼窗户外的灯笼也许久未曾更换了。他找了位路人询问情况,路人说,李氏米铺内好像生了变故,已经休业快半个月了。
杜玉恍惚地点头,他这才意识到,也许终究还是太迟了。以李清雅的身体状况,如何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练成一门内功?她本来就不习武,加上最近降温得厉害……
他看着二楼的支摘窗,无比希望那窗户再一次打开,李清雅那双白净纤细的玉手提着新换过灯纸的灯笼伸出来,那灯笼许是内黄外红的。可惜直到公孙若呼唤他的名字,他也没再次等到那让他念念不忘的场景。
“师兄,师兄,该走了!师尊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公孙若急不可待。
杜玉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只见依然是窗扉紧闭,雁过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