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我的士兵总共有两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几乎无法分辨他们。声音上的趋同本就让我难办,更别说身高,穿着,乃至手掌的宽度都大相径庭。在穿过了三个平民窟,两间食品作坊,一栋微型工厂之后,我们总算是抵达了此行的目地,巨大档案库。推开略显腐朽并带有白蚁痕迹的门,我看见大概二十位带戴鸭舌帽,嘴角干裂,皮肤衰老的记录者。他们坐在一张被塑料板隔开的长桌上,无不例外都专注于身前的打字机,没有人说话,源源不断的“哒哒”声竟意料之外的悦耳。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他抬起头,眼睛里的锐利仿佛能够看透人的灵魂。我清楚那是看透了时间与命运之后才会拥有的犀利眼神。
“新来的吗?”
我点头。
“好的,位置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他指了指长桌尽头空荡的座椅。
我再次点头,并向着座椅出发。
“等等。”他喊住了我。
“怎么了。”我看向他。
“怎么称呼...算了,今天下班后不要急着走。”
“为什么。”
“别走就是了。”
我点头。
来到工位前,将地铁中写下的笔记,放到打字机旁。伸了伸腰,舒展筋骨。总算可以继续上尉的故事,对于上尉的事儿,单靠一个深入地底的故事并不足以总结他的生平。就像他的前半生中所能感受到的阳光与春风一样,若不把那些剧烈的反差也加入其中,那么对于上尉的记录便只会是一块残缺玻璃的碎片。其实至今为止我依旧无从知晓,为何这项任务最终会落到我的手中,那些对于地表世界的描述对于一个出生于地下的人来说过于遥远且缥缈。就像上尉口中所谓的贝加尔湖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副蓝绿相间的画作而已,它的存在比那些**剧院中播放的黑白影片更加抽象。毕竟性这种东西,在地下似乎比在地上更加原始,自由。
因为灯油的缘故,我的手指变得有些油腻。我擦了擦手,突然意识到中指上的关节居然因为写字的习惯而开始变形。上尉的手指也有这样的变形,确切的说那些经历过地上时光的人大多数都有这样的变形。难道是他们都热爱写字吗?想想应该不可能。比起文字这种,抽象,私密的玩意儿,人们肯定更愿意去剧院的后场找那些缺钱的女人。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又一次将手指伸向了打字机。
当地铁之上还没有被冰雪覆盖,当那些灭亡世界的胖子还未曾降临俄罗斯时,上尉还未曾酗酒。那时候的上尉有着一颗坚定的心,他坚信只要将热血抛在俄罗斯这片辽阔的土地之上,迟早有一天金黄的麦子就会沾满那些辽阔的平原。后来的时间证明了他的错误,在数以百计的尝试之后,他与一位拥有同样理想的男人见证了俄罗斯冰天雪地的残酷。即使说他吸取了拿破仑与希特勒的教训,以曼纳海姆和斯大林作为榜样,但还是战胜不了俄罗斯的冰天雪地。在那成百上千袋的小埋被冰雪杀死成为冻土中的悔恨之后,他结识了一位在末日降临时救了他一命的朋友。那位朋友是谁,讲过什么,长什么样。这些上尉都未曾提及,但从上尉的只言片语中我可以得出结论。那个朋友毫无疑问就是那与他拥有同样理想的男人。或许他身居高位,又或者只是个平凡之人。我可以确定他们之间有过无法和解的争执,但从结局来看,那为朋友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理想。
写到这里我撕掉了打字机上的纸。我讨厌打字机,他过于的循规蹈矩,过于追求正确。规整的字体与无法更改的失误都让我对这笨拙的手指感到羞耻。我看着指尖的变形,心中起了要用牙齿啃它的冲动。当然我忍住了。换上新的纸张,我长舒了一口气。
从上尉临终前夜的话来看,他的那为朋友应还健在。
我又一次划掉了这一行。
理想破灭后上尉开始酗酒。他退出了军队一段时间,这一度让他感到后悔同时又庆幸。他不需要被那些可怕的清缴而感到担忧,与此同时也错过了可能的上位机会。最终当他下定决心回去时,他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这个伴随了他余生的上尉头衔。当上尉意识到曾经的同僚们都已经站在了高处,自己却永远只能仰望他们时,他决心戒酒。上尉一直对那些寻死的笨蛋感到恶心。当真正面对过生死的人站在死亡面前时,他永远都只会吐口痰在死神那恶心的脸上,然后送上最恶毒的咒骂。所以他没有像那些软蛋一样选择最去死,他走的是一条独属于勇敢者道路并一直保持着同样的信仰知道最后死去。那上尉是一个勇敢的人吗,不对,留下一句勇敢来形容上尉并不是一个足够完善的评价,诚然在他的无数故事中那些代表勇气的光芒总是闪耀。但在那些灿灿光辉之后同样有着无法面对失败时的卑微懦弱。
我又一次松开了放在打字机上的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擅长写故事,写下这些故事的同时,我也必须去思考文字中我所能传达到的信息。固然说我想要说的是上尉面对残酷现实时所作出的那些具有勇气的事实,可当文字落在了纸上,情绪传达了出来后,那些字里行间中的懦弱又会被彰显。就像上尉酗酒的开端就是理想对于现实的妥协一样是一种示弱。我拿起了笔记本,这样写会对我来说更加合适,那打字机一次又一次的让我感到了不带感受的记录在变成某种感情,我必须抛下多余的情感,这是当务之急。所以我划掉了早早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勇气二字。我写下,帕维尔·库尔波特上尉。一个复杂的人。
上尉决心戒酒这事儿发生在一个春日的下午。他那间坐落于城市边缘的小屋,连春天都把它边缘化了。融不掉的积雪让上尉终于忍无可忍,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都在想方设法的清理掉那些挡住道路的厚厚白雪。他每天都把积雪铲到道路的一旁,第二天起来又挡住道路的邻居把积雪铲回来。他试过把那些堆高了的雪山往更加远的地方推去,但第二天早上又会一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公寓的路口。他恨透了这些积雪。在他拿着一桶积雪,穿过了一座小山,确保积雪万无一失的倒在荒山中,而第二天早上又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公寓前的走道时他放弃了。他只能把他当做是醉酒时的疯狂举动,他一定在喝到神志不清时自己吧雪运回来的,不然没有人知道那桶雪到底被倒在了哪里。于是他倒掉了伏特加,砸碎了所威士忌,把金酒从楼顶抛下,把朗姆交给了乞丐,就连平时不喝的葡萄酒也送给了邻居作为了将雪铲到他们过道上的道歉。最后剩下的龙舌兰,被他用蜡封死,埋在了荒山里。看着夕阳的余晖他坚信这一次他一定能够摆脱酒精与白雪的困扰。所以他在太阳落山前又一次拿起了铁铲,他一直铲。铲到深夜。铲到了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被铁锹铲平的道路让他感到了史无前例的成就感,上尉说那感觉像是看见了从西伯利亚那永恒冻土之中冒出的嫩白麦芽。终于他累了,他放下了手中的铁铲,睡了整整一天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说那感觉并不差。那种程度的劳作再加上整整一日的睡眠应该倍感疲惫才是,可上尉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很轻松,腹部也毫无理由的开始收紧,他觉得他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那种说不上来的冲动,对于未来的美好就正与那缓缓升起的红色太阳一起走向炽热的正午。他走出房门,来到一楼,在充满希望的早晨,他走出了公寓,然后他用不属于那年轻身体的愤怒语气喊道。
“Cyka Blyat!”
上尉早年的故事总是充斥着我无法理解的奇妙经历。作为一个从未在地表上生活的人,我并不能理解铲雪的意义。春天所指代的季节是什么,夏天又是什么,人们为什么讨厌冰雪?在这永恒的莫斯科寒冬之中,在这地铁之下,所谓的季节不过是一个对于时间变化的称呼而已,春夏秋冬的确他们存在于教科书上,人们总是提起他们并盼望着他们的回归。可雪真的会停吗?就像那些辐射的尘埃一样,他们真的会消失吗?我不好说。或许在人类剩余的苟延残喘的时日里,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和记录了吧。
我拍了拍脑袋,又想太多了。关于春天以及地表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必须赶在再次跑偏前把这段故事讲完。就像上一篇一样,一气呵成。
站在楼道前的上尉,凝视着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他觉得他疯了。那些收到礼物的邻居在听到了难听的咒骂之后查看了楼道,上尉被当成了英雄。具体原因我我从知晓,听说是他的铲雪之举被视为了一种劳动的象征,并让整栋公寓都为此获利,那些送出去的葡萄酒变成了昂贵的波特酒。伏特加变成了威士忌。威士忌变成了白兰地,白兰地变成了金纸,金纸又被贴到了墙上。而墙上的奖状简直就是对上尉的讽刺。我可以肯定的说,从短暂的戒酒时光中上尉参透了现实的魔幻,于是他终于不再为难自己了。他买了一瓶伏特加,从现在的角度来看,那是毫无疑问的浪费与奢侈。上尉从早上喝到了晚上,又从日出喝到了日落,他再也不铲雪了。有一次他喝得太醉,醉倒在了路边。我听说醉酒的最后都是失去意识,这点是否属实我无发验证,地铁中几乎没有人醉倒过,至少我未曾见过。之所以写下几乎,而非完全更加决绝的从来没有,只是单纯的因为保持客观也是作为记录者必须要做到的事情。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只有上尉可以验证。而这位验证者此时此刻,在我写下这些时应该已经成为了地铁中的一处尘埃。
根据上尉所听到,那天他醉昏头之后他的那些表彰都被取消了。所谓英雄,所谓勤劳之人,不过是一个酒鬼的臆想而已。那些邻居刚把他送回了家,又很快看到他手持酒瓶摇晃着来到公寓一楼。他穿着一件羽绒大衣,里面却几乎什么都没有穿。一条白色的内裤与脏兮兮的袜子是他放肆举动中为数不多的收敛。他多次穿过一楼的们爬到那怎么也铲除不净的积雪中大睡。邻居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将他与积雪分离,然后送回房间。起初女人们还会帮忙,但每一次她们试图靠近上尉都会被不知廉耻的上尉给气到发飙。几次之后就只剩男人们了,男人们的粗暴让上尉感到不悦。他和男人们大打出手,把他们被打的鼻青脸肿,最惨的那个矮个子男人被打得折断了手臂。于是男人也不管了。最后老人们想要上尉活下去,但老人什么都做不了,他们腐朽的双手根本拉不动壮如一头公熊的上尉。于是那天他睡在了雪堆里。上尉曾多次向人吹嘘那天的事迹,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应该没有一个人可以只穿一件羽绒大衣,在冰雪之中睡上一天一夜,然后安然无恙的把那些墙壁上的金纸撕个稀巴烂。那一夜后上尉停止了戒酒,门前的白雪在他清醒那日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中融化了,一同消失的是那些上层对于上尉戒酒而给予的表彰。他的房间乱成了一团,被打碎的电视机直直插着一个断裂的木制球棒。墙上的衣服被尿渍浸黄,金纸碎成了无法描述的涂鸦。厨房污水堵住了下水道,面包机里插着一只棕色皮鞋。这些情景均来自上尉亲口所述,这是他从已经融化的白雪中醒来,并回到家中所看到的场景。一种莫名的破坏欲,他说那是。上尉在那之后多次对这件事情做出评价,并视其为一种伟大的象征,他战胜了自我以一种充满勇气的方式战胜了白雪。但作为在最后的最后为他做出评价的人,我必须否定他的说法。无论是酗酒还是所谓的反抗,在我看来斗不过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在无法面永远无法消失的冬天面前的一种逃避,这一次,是上尉输了。
上尉下定决心回到军队中,那些生活化的,无聊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他是个不屈不挠的人,就算戒酒已经成为了一件无法达成的事情,他还是会在其他的事情中寻找生活的出路。所以当他站在曾经的朋友面前时,他脸上的自信依旧如初。上尉从来没有变过,而变了的是整个世界。就像我们这些记录者一样,记录下的事件可能千奇百怪,但到最后写的依旧是我们所听闻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当上尉穿上军装拿起武器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回到了过去,然后驻足在了过去。
松开笔,头疼总算不在那么明显。如释重负的感觉使得我瘫坐在靠椅之上,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在将故事从笔记本转移到打字机上之前,今天的工作都还不能算作结束。我做起身子,好好感受浑浊的空气。耳边不断传来打字机清脆的声响,在那些声响中所回荡的似乎是一个个重要之人的灵魂。有些人致力于重建已经崩溃的世界,有些人沉浸在断在的幸福之中。有些人打算去地上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有些人在辐射的折磨下痛苦死去。所有的故事与经历都在这一声声按键声中被谱写,记录。但终究会成为历史的尘埃在这档案库中慢慢腐朽,连我也一样。打字机真是个讨厌的东西,他总是让我胡思乱想。当我的手指在按键中飞舞时,铃声响起,那是下班的征兆。几乎所有的记录员都站了起来,他们观察着时钟,直到来时的那位眼神犀利的男人说出。“时间到了,感谢各位。”众人才拿上外套缓缓离场。我没有加入他们,尚未完成工作的我,依旧专注于指尖。按键像是有着魔力一样驱使着我,完成对于手头故事的谱写,在那之前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你记住了呢。”
男人走到了我的身旁。
“记住什么?”我拍了拍脑袋,然后停下了指尖的舞蹈。“对,我想起来了,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这事儿,但我的确留下来了。”
男人微笑。
“这样也好,对你来说应该有了更好的理由留下来吧。”
我点头。
“算是吧。”
“跟我来吧。”
我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