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营那边,一个人都没有?”

钱氏看着顿时就是一个楞神,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军营都是瞎灯瞎火的。”

桂枝的脸上亦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青松打听了,说是今儿早上侯爷觉得天气不错,要外出操练,便领着亲兵出了城。可这上下几百号人,一直到了晚上关了城门也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报信的回来。”

“……”

听到这个消息,钱氏看着有些发怔,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则是暗自咂舌——前几日,我也听说过周玄领兵外出操练的事情,但都是半日就回,从未有过这么晚的,今儿这是……

若说是被人给一锅端了,连个声音都没有,那也委实太不可思议了。

莫非,这位大爷,堂堂坐镇一方的诸侯大员,宗师高人,是真的这般随性?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带打的就跑出了门去,连自家老婆都蒙在鼓里。

唔……要说真的一声招呼没打,其实也不对。至少,他昨晚和我提了一嘴……

心中一时间有些异样的感觉。

恰在这时,外边一阵略有些尖利的声音传来,在这本就有些慌乱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我要见太太!”

这是……赵姨娘?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慌慌张张地进了屋,然后不等喘口气,便嚷嚷起来。

“太太,听说侯爷失踪了?”

屋中一片死寂。

我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眼角的余光瞅见,平儿嘴巴张了张,然后立刻闭上了。

钱嬷嬷依旧半闭着眼,站在钱氏的身后。

其他的几个丫鬟,有些脸色发白,有些发青,有些闭上眼,有些张着嘴,但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至于此刻屋中的真正主人,钱氏,已然是面色铁青,柳眉倒竖。

“赵姨娘,你真是好胆!”

“我……”

赵姨娘张了张口,正要解释什么,便听钱氏又是一声厉喝。

“跪下!”

“什么?”

赵姨娘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

我心头微动,随即,便瞧见刚刚守门边上的孙嬷嬷,已经悄无声息地飘到了赵姨娘的身后,一脚踹了出去。

“扑通!”一声,赵姨娘趴在了地上。

“太太让你跪下,居然还敢抗命!”

然后,孙嬷嬷冷飕飕的声音方才传来。

钱氏站在上首,连着喘了几口气,一双凤目死死地盯着赵姨娘:“不识尊卑,深夜喧哗;你是巴望着外人不知道侯爷失踪,让外人看笑话不成?”

森冷的话语仿佛是从牙齿缝中飘出来一般,冻彻人心。

直到此时,赵姨娘方才缓过神来,猛地抬头,一张俏脸上已是毫无血色:“太太恕罪,海棠只是关心——”

“侯爷自有主张,用不着你关心,”

钱氏冷哼一声,“今儿晚上,你就跪在外面吹吹风,仔细想想,自个儿做错了什么!”

“太太……”

赵姨娘还想再说点什么,钱氏已经嫌恶地挥了挥手:“带下去!”

随后,便听孙嬷嬷狞笑一声,两个粗使婆子进来,一起把赵姨娘架了出去。

屋内再度陷入了死寂。

有了赵姨娘的先例,人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唯有钱嬷嬷凑上前去,给钱氏轻轻拍背顺气。

又过了好一会儿,钱氏终于压下了火气,食指揉了揉眉心,眼睛再度瞟向了我这里。

“那今日早晨呢?侯爷可有说什么话?”

“回太太的话,侯爷未曾说什么,”

这种关头,我可不想没事把自己给扯进去,自是连连摇头,“今早上侯爷就只是让清澜好好休息,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是吗……”

钱氏却依然不死心,一双眼睛带着狐疑,盯着我上下打量着。

我绷紧了身体,连气息都摒住了。

“哒!哒!哒!”

恰在此时,一连串的拐杖驻地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

“谁?”

守在一边的孙嬷嬷双眼猛地一眯,看向门外;而另一边,钱嬷嬷也睁开了眼,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半步。

“是老身。”

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门口想起,紧接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缓缓走了进来。

这是……

“郭婆婆!”

见到来者,钱氏忽的眼睛一亮,“可是夫君他——”

“老身已经许久未见侯爷。”

郭婆婆摇头。

“那周伯——”

“外子今晚也未归来。”

钱氏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那郭婆婆此来……”

“老身年纪大了,睡得浅,稍有动静便睡不着;”

郭婆婆慢悠悠地说着,“眼见得今儿府里面特别热闹,老身便过来瞧瞧。”

这话说得委实不怎么中听,眼看着钱氏的脸上就有一层青气浮现,郭婆婆忽然叹了口气。

“对了,老身年纪长,跟着侯爷也有不少年头。如今虽然老眼昏花,但一些陈年往事还是记得的。如果太太不介意,老身可以说给太太听。”

“……还请郭婆婆指点。”

深深地吸了口气,钱氏似是终于按耐住了情绪。

“谈不上指点,就是唠叨些旧事而已;”

郭婆婆的声音不紧不慢的,有时说到半途还停下来,似乎真的是在回忆一般,“应该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陛下刚刚攻入京城不久,侯爷还没有封侯,只是做了镇东将军。天下局势也还是很乱,北有胡人,南有余孽,东有鞑虏,西有群贼;恰逢西贼尽起大军,攻破了虎牢关天险,陛下与朝中几位大臣计议后,因着甘凉这边的曹总兵已经举旗反正,便定下了东守西攻之策。陛下亲领大兵西征,以期尽早踏平西贼,取关中以为腹地,而侯爷则领着一部偏师镇守京城,防御北胡东虏。”

这是……

我静静地听着。

这段事情我是知道的——毕竟,论起来其实也没几年,不过甘凉地处偏远,掌握兵权的总兵曹龙又易帜得快,所以基本都是一片太平,甚至期间还有闲心举办海湖之会——不过,听着当事人的亲口讲述,那种感觉终究还是不同。

“哪知陛下西征不久,有前朝降将为闻香教圣女说服,与东虏勾结,意图借东虏之兵复国。而当时的东虏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虏首亦是极有决断,一闻此信,便尽起大兵南下,与那叛将里应外合,一夜攻破河山关天险,兵锋直逼京师。”

“当时消息传来,军中人心惶惶,朝中留守的几位大人与侯爷商议。有大人主张一力死守,等待陛下回师,亦有大人认为国朝立足未稳,未必能守得住,主张放弃京师,保存实力,以图将来。侯爷始终未置可否,只是安排了一众防守事宜。”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侯爷是打算死守,谁知到了第二日晚间,侯爷便失了踪迹,连宗大人都不知道侯爷去了哪里。”

宗大人?

我心中微微一思忖,便反应了过来,说的应该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当朝四公之首,定国公宗相才对。

周玄这家伙,竟然连这位都敢瞒着?

这胆子,这份戒备心,简直……

“城中失了镇压,又有前朝余孽和闻香教贼人四处传播说侯爷弃城逃跑,险些大乱,还是宗大人倚靠着东厂与六扇门,方才强行压了下来。”

“后来方知,那一晚侯爷带了一百亲兵出了城,去了城外老营急调三千骑兵,星夜兼程,直奔东虏大军而去。”

“再往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当然清楚——那可是周玄最为辉煌的一战。哪怕是在千载之后,天地翻覆,改朝换代,史书上也能留下一笔的经典之战。连远在西北的我都有所耳闻。

所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莫过于此。

就在东虏破关,浩荡大军呼啸南下,京师空虚,人心惶惶之际,亲提三千铁骑北上,日夜兼程,五日急行七百里,趁着黄昏狂风大起之时,于石林边突袭东虏大军。

短短一个时辰内,号称“勇不可敌”的数万东虏精兵彻底溃散,拥有“不败”威名的东虏酋首,大宗师阿其那被斩杀当场。

大洪朝周玄之名,自此之后威震天下,并籍此功,日后封爵之时,位列“八侯”中的第一位,权势声威之隆,丝毫不亚于立于勋贵世家之首的“四公”。

与之相对,东虏曾经那凶威滔天,几有问鼎中原气象的崛起势头被彻底打断,并在不久后被周玄灭族。

只是没成想,这段战事的背后还有着这么一出过往。

这家伙,居然又在西北重复了一遍?

看来,这家伙还真喜欢这一招。所谓动如雷霆,难知如阴。这男人用兵,倒是把这两条给占全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倒霉的事哪个?

我忽的想起了昨晚上他问我三大寇的事情。

又记起今早钱氏提及的褐衣匪——要知道,褐衣匪可是被冯三抓到了踪迹,露出了行藏。

莫非,真的是去打褐衣匪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边,钱氏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郭婆婆是说……侯爷他,在这西北又来了一回?”

“老身只是年纪大了,喜欢讲讲以前而已;你们年轻人脑子灵活。应该更清楚才对。”

郭婆婆懒懒散散地说着,然后转过身,也不等钱氏说话,自顾自地往外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哎呀呀,老了老了,讲会儿话就喘了,人啊,真是不能不服老……”

“……”

我的嘴角抽了抽,眼角的余光扫过,钱氏的脸上,又是一道青气一闪而逝。

“看来侯爷一向随心所欲惯了,又是久经战场,素来喜欢这般行事。”

又过了片刻,待郭婆婆走远了,钱氏清了清嗓子,面上一片沉稳,“既是如此,那今儿就散了吧,不用慌张,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是!:

我向着钱氏行了个礼,然后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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