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描述这个景象,大晚上的一小孩在嚎啕大哭,一猫咪被卡在两根树枝的空隙中,一个爬在树上的混血儿的卷发缠在树枝上。有些抽象。
桃乐丝废半天劲解开一边的头发,另一边又缠上了,而且随着她流汗头发还带着些黏性,她越动头发被缠着的地方就越多。
“你这是打算在树上织网么?”
“去你妈的,”她骂道,“我现在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快想办法。”
“别说脏话,这里还有小孩呢。”话一说出来又被她瞪了。看得出来她现在脾气很大。
我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小时候在老家就经常爬树的,看来这本领还在。只是这树没老家的那么壮,不知道能不能撑住我的体重,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要去想,怕想了又事与愿违。
我爬到分枝点,和桃乐丝打了个照面,她挪了挪脚,腾出给我站的空间,但仍摆着一副臭脸,总感觉她要啐一口在我脸上。
“先把猫弄下去。”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领会到她的意思,继续往树冠上爬。将那只猫抬起,从树杈中脱出。不知道是这猫被卡太久四肢麻了,还是它本来就跟人亲近,总之它老实地在我怀里。我一只手抱着它,慢慢从树干下去。
我将那猫交给那小孩,他顿时喜笑颜开,将其抱在怀中,用脸磨蹭它的毛发。
“那个…还有姐姐在上面,”停止哭泣后说话利索了不少,“快去救救她。”
抬头与桃乐丝对上视线,她茂密蓬松的头发和树冠混在一起,宛如头顶的翠绿多出一团违和秋叶,或者是结满果的槲寄生,亦或者是一头过于巨大的刺猬。桃乐丝看起来很不好受,她脚踩在并不平滑的树干上,甚至没有多少给她站立的空间,靠扶着其他枝衩保持平衡。
夏日夜晚的炎热加上用力维持平衡令她汗流浃背,被汗水浸透的衣服露出里面粉色背心的轮廓,衣角被树枝扯住,衣领被拽向一侧,使得背心的肩带也完全暴露。她头皮瘙痒难耐,她却回天乏术,无力去挠。看着她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向我求助的模样,有些…新鲜。
我再一次爬上树,总之先把勾住她衣角的树枝解开,她用唯一能空出来的手将衣领拉回矫正,然后抬眼确认我有没有在看,我自然是避开视线的。
于是我开始解那些缠住的头发,“所以发生啥了,”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天吧。
“还能咋了,你稍微推理一下不就看出来了?”她的语气像在质疑我的智商,“我在外面瞎晃悠,听见这个小屁孩搁这边哭,我善心大发问他怎么了,他说猫卡在树上了,我就爬上来…”
“然后你也卡树上了是吧,”说起来上次也是,“你怎么老和树过不去。”
她用手锤了一下我的胸口,惩罚我的多嘴。不过并不痛,不如说有点舒服,她那软绵绵的拳头这辈子与暴力无关了。
“怎么解这么久?”她怪罪道,“你行不行啊?”
“没办法,我手不巧。”想起小时候奶奶教我拿线穿缝衣针的孔,盯着快斗鸡眼了都没穿进去,“实在不行我叫消防员过来帮你把这些树枝给锯了?”
“那你还是慢慢解吧,别兴师动众的,到时候把人吸引过来我脸可丢大了。”
桃乐丝属于自尊心比较重的那类人,所以她总是展现出攻击性,坚守着不可退缩的立场,不退让也不宽容,尊严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尊严就无法认同自身,无法去造就自身。她有着某种必成的目标,因此她把尊严看得很重,但我担心她这样活得会太累了,有的事情明明服软和认输能解决的更迅速方便。
我随着解开左右两处头发后,她将那些头发抱至身前,以免再次缠上。然而她身后的头发才是重灾区,我现在的姿势,手都难以触及,因此我不得不靠近一点。
“我站过来一点,你不介意吧。”
“哈?”她像在看一个弱智,“抱都被你抱过了,你觉得我还会在意这个?少说话多做事,赶紧的。”
确实,她说得对,这次反而是我矫情了,于是我调整位置,站至她身前,将手绕至她身后。我的胸口传来她鼻息的热气,她的手怕我摔下去扶上了要我的腰,虽然我觉得这没啥效果。我低下头只能看见她的发旋,我挑出没有被缠住的头发,让她拨至身前,被树枝牵起的发丝瞬间清醒。我继续像解耳机线那般解这些头发。
“你这些头发会不会太长了点,”我问,“不考虑剪短点么?”
“不考虑。”她不假思索道,“别以为跟我熟了一点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姓伊的。”
“我只是问问,”她的态度还是很差,我还以为自己跟她的关系好了不少,“不过你下次再爬树的话至少拿个发圈绑住先。”
“我要你教?”她说,“你觉得我出门时能想到今天会有个小孩哭着要我爬树救猫么。不能。所以别说这种废话了。”
感觉再聊下去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索性闭嘴不说话,默默解头发了。我回头看,树下的小孩还在担心地看着我们。
“天这么晚了,你不先回家么?”我问他,“你父母不担心你么?”
小孩看起来很为难,摸了摸怀里的猫咪。不知是放不下我们,还是不想回家。
“这孩子是偷跑出来逗猫玩的,”桃乐丝说,“他家不让他养猫。”
啊~所以才这么晚还在街上。说起来养小动物啊,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小时候在网上看到了爬宠的喂食视频,跟父母说自己想养一只捕鸟蛛和黄金蟒,被他俩臭骂了一顿,失落了好一阵子。
终于解开所有被缠住的头发,头部可以自由移动的桃乐丝终于可以不用力保持平衡,浑身卸了力似的扑在我身上,另一只手也抱上我的腰。
“腿麻了?”我问。
“嗯。”
“那我抱你下去好了。”
“不要…”她说,“不要公主抱,就行。”
于是桃乐丝双手挂着我的脖子,两腿夹着我的腰,以树袋熊的姿势随我从树上跳下。以我个人来说这还不如公主抱。
回到地面上后,桃乐丝从我身上下来后立刻与我保持距离。整理着装,梳理头发,看都不看我一眼。
“谢谢姐姐,谢谢哥哥,”小孩鞠躬道。
救下猫和桃乐丝后,接下来又有另一个问题,“这猫你打算怎么处理,”小孩抱着的猫身材苗条,长得棱角分明,腿细而长,鼻头往上还有一处黑毛,凭我的生物知识判断是暹罗猫,作为宠物猫但没有项圈,估计是哪家买了后发现照顾不来直接放生了,常有的事,“是交给流浪猫的相关部门,还是我帮你挂到网上看有没有人领养?”
小孩抱紧怀中的猫咪,“我妈妈不让我养它,”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妈妈不让我养它。”小孩又说了一遍,快哭出来了。我果然不擅长对付小孩。
“你家住哪,小朋友?”桃乐丝开口道。
“那,”他指向不远处的小区,“家园七栋504。”
桃乐丝歪着脑袋挠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或者单纯头皮痒。随后她说道,“你小区往山上那边走一段路,会看到一个独栋小别墅,那里是我家…算了,到时候跟你家里人讲吧。总之这猫可以替你养着,你有时间可以来看他,等到你父母什么时候同意了,你再把猫接回去。”
小孩子喜笑颜开。在这最无力的年龄,凡事只能靠恳求获得,小孩子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遇到个圣诞老人或者哪里神仙来替他实现愿望。也许就因此励志成为这样的存在,长大后也去帮助别人。
桃乐丝向小孩要了他母亲的电话后,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暹罗猫。我们一起将他送回家,他的父母貌似还没下班,真亏他敢一个人跑出来逗猫。
“对了,这猫叫什么。”临走时桃乐丝问道。
“亚索。”
我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小心笑了出来,看来我的表情肌肉还活着。
我很意外,但桃乐丝更意外。“你原来会笑啊,”她抬起眉毛,“我还以为你只有一张苦瓜脸。”
“我又不是面瘫,当然会笑。”我解释道,“只是很少而已。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
“吼~这名字的笑点在哪,能让你破功。”她饶有兴致。
“我也说不清,”我认真地,“大概是小孩子的纯真吧。”
我们从小区出来,在便利店买了水,再往能看到山的那条路走去。我打算送桃乐丝一程,因为很闲,外加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夜路。
一男一女走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借助着稀少的路灯缓缓向前。桃乐丝住的地方比我还要偏远,已经能在路边看到草地和灌木丛了,我们不会走到郊外了吧。
暹罗猫突然在桃乐丝怀中挣扎,发出叫声。桃乐丝判断是它被抱着太久了,觉得难受,于是停下了脚步,把它放回地上让它活动活动。它一到地上,就来到我的脚边,用头磨蹭我的裤腿,然后翻了个身露出肚皮。
“这猫…亚索好像很喜欢你,”桃乐丝咀嚼了一下自己说的话,“这名字对猫来说是不是太奇怪了?”
何止是奇怪。我现在一听到她喊这猫的名字脸颊就一阵抽搐,我不清楚那孩子是以什么想法给这猫取名的,但还是要尊重一下的。
让猫咪自由活动了一会儿后,桃乐丝将她重新抱起。不知是暹罗猫品种本身就亲人,还是这只个体如此,桃乐丝几乎摸哪里它都挺乐意的。另外桃乐丝摸它也摸得挺开心的,脸上绽放着不自觉的笑容。
“没问题么,”我问,“替人养猫。”
“有什么问题,我本来家里就有一只,各种流程我都熟悉的。”
“我不是说这个,”所有幸福在我眼中似乎都会以悲剧收场,“哪天那小孩来领回它,你不会舍不得么?”
“不会哦,”又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过得好,不在我身边也没行。”
桃乐丝淡然的话语是浩瀚的勇气。人是无法超越感性的,朝夕相伴之物离开自己生命时,随之而来的是庞大的失落与悲伤,要接受这种失却并不容易,即使理性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好受一些,但终归是不敌感性的。
桃乐丝一定觉得,舍不得、放不下、忘不了等念头是脆弱的,不够自尊自重,然而人的心能坚强到哪里去呢。无论过去多少年,长到多少大,有着多么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见底,习惯了多少事物积累了多少经验。人的心,依然危如累卵。
不知又走了多久,黑暗的尽头是一栋灯火辉煌的别墅,随着我们走得越近,建筑就显得越大。
“抱歉,”桃乐丝突然说,“刚刚在树上,不该凶你的…明明你是来帮我的…”
“没事,”我说,“我不在意。”
“我倒是好奇你到底在意什么,”她淡淡笑道,“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把头发剪短么。其实也没什么的,因为我曾外婆是这个发型,我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曾外婆是什么辈分来着,妈妈的外婆么。回头用手机查一查好了。
“有时间再给你讲我曾外婆和曾外公的故事好了,今天太晚了。”她从热裤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铁栏门,“要我叫人开车送你回去么?”她回头问。
“不用了,这点距离。”
“行吧,”她推开门,进到院子里,铁门自动闭合。而我也转身离开。
一阵夏日的清风吹拂过来,我手伸进口袋找手机,想搜搜曾外婆是什么辈分。在兜里摸到了一个差点被我遗忘的东西。
“桃乐丝!”我回头喊道。
听见我喊她,刚走几步的她便立刻回了头,桃乐丝疑惑地看向我,见我快步走向铁门,她也踏着自己纤细的双腿折回。
“怎么了?”
“这个,”我的手拎着一根黑色皮筋,穿过铁栏门伸向她,“给你。”
“这啥,”她的身影挡住了背后的光,没有看清我手中物件。
“在便利店买的,”我告诉她,“给你绑头发用。”
她愣了愣,抽出一只抱猫的手,随后缓缓接过皮筋。仔细一看,上面还扣着个黑猫图案,她看了一会儿,忍俊不禁道,“丑死了。”
“傻吧你,”她还骂我,“买也不知道买个好看点的,谁会把这东西戴头上,”怀中的暹罗猫好奇似的,伸爪想去碰,她立刻移开,将皮筋套在手腕上,“还有别的事么,没有就赶紧回去,看见你就烦。”
我耸肩,转身走去,不多逗留。
“伊尝!”
现在轮到我被叫住了。我转身看去,她的手抬在略低于肩处,手心朝着我。她在向我挥手,皮筋上的小猫跟着摇晃。
“再见,”她说。
“下个学期见。”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