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牢牢锁在罗兰身上。他正与卡尔曼低声确认着路线图,侧脸在晨光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可能遭遇的战斗,而是一次寻常的散步。我刻意调整着自己的站位,维持在一个既能感受到契约那微弱如丝线般的牵引,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靠近的距离。
(冷静,希薇娅。猎手需要耐心。第一步,展现你的价值,让他习惯你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你们的“默契”是天作之合。)
马蹄踏在铺着薄霜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林间的寂静。我安分地待在队伍中段,看似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实则全部心神都系于前方那个冰蓝色的背影。体内那点可怜的契约感应,被我催谷到极致,像最灵敏的触角,竭力捕捉着罗兰体内那浩瀚如冰川、却又沉寂似深海的力量波动。我在脑海中疯狂推演,模拟着可能遭遇的袭击,计算着他最可能的出手角度和时机,预演着我该如何在最恰当的零点几秒内,递上我最“贴心”的辅助。
(他主攻,我主防。他控场,我净化。完美的互补。他总会意识到这一点,然后……习惯,依赖,最终,沉沦。)
枯死的荆棘林像一片扭曲的墓碑,突兀地矗立在视野前方。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暗气息。几乎在踏入林地的瞬间,几声压抑的低吼便从阴影中传来。
来了!
几只皮毛脱落、眼泛红光的林地狼猛地扑出,带着被侵蚀后的疯狂。罗兰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甚至没有回头,剑已出鞘,凛冽的冰蓝色斗气如同实质的暴风雪,瞬间将正面两只魔狼冻结成僵硬的雕塑。
就是现在!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在他挥剑动作将尽未尽的刹那,我敏锐地“感觉”到他左侧能量场的一丝微弱扰动——那是契约带来的模糊预警!一道更快的黑影,如同贴地疾行的毒蛇,从他视线的死角猛地窜出,獠牙直指他的小腿!
没有思考,只有本能般的表演。我甚至无需吟唱那些繁琐的祷言——对于拥有魔王本质的我而言,驱动这点低阶神圣能量如同呼吸——抬起手,一道凝实、散发着温和却坚定光芒的【圣光屏障】瞬间在他左侧竖起,时机精准得仿佛经过千百次排练。
“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那只狡猾的魔狼一头撞在光壁上,圣洁的能量与它身上的黑暗气息激烈冲突,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伴随着它痛苦而愤怒的嚎叫。罗兰的剑几乎在下一秒便如影随形,冰冷的剑刃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精准地终结了它的痛苦。
他收剑回鞘,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然后,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放缓。我屏住呼吸,迎接这计划中的“第一次对视”。他的眼神,依旧像结冰的湖面,深邃,冰冷,映不出丝毫情绪。没有预想中的赞赏,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发挥出预期功能的工具。
(他……难道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还是他根本就没在意?)
一股寒意夹杂着挫败,悄然爬上我的脊背。但我不能露怯。我立刻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适时地、小心翼翼地泛起一丝红晕。这红晕,既要表现出少女情急之下为心上人抵挡危险的羞涩,又要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庆幸。我甚至轻轻咬了下下唇,将一个“努力想要镇定却依旧心有余悸”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沉默地看着我表演,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几秒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后便转回头,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和我的及时出手,都不过是前行路上需要踏过的一颗小石子。
(……这块石头!)
内心的火苗蹭地窜起,又被我强行用理智压灭。我深吸一口林间冰冷的空气,告诉自己:(稳住,希薇娅。这才是开始,他如果那么容易打动,反而可疑。)
接下来的路程,我像一个最勤奋的学生,将“默契”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当他需要清出一条安全通道时,我的【净化之光】会恰好在冰霜斗气爆发前,将他前方一小片区域的低级魔物化为飞灰;当他因连续突进,护体斗气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时,我的【微光治愈】会如同最温柔的春雨,及时落在他可能被魔物利爪擦过的臂甲上,驱散那微不足道的黑暗侵蚀。
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出手,我都用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任何一次呼吸的变换。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就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杀戮机器,接受着一切的辅助,却吝于给予任何情感上的反馈。偶尔,在我施展一个需要稍长吟唱时间的中阶神圣法术时,他会投来一瞥,但那眼神更像是在分析法术模型的结构与效率,而非关注施法者本人。
挫败感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甚至开始怀疑,我选择的这条“怀柔”路线,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付一块没有心的冰山,或许直接抡起锤子砸,都比用温水煮来得有效?
(不,不行。冲动是魔鬼。我必须坚持下去。)
当我们终于抵达那个被诅咒的村庄时,已是日暮西垂。衰败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帷幕,沉重地笼罩着这片土地。田地里的作物如同被抽干了生命,扭曲枯槁。零落的屋舍门窗紧闭,死气沉沉。空气中漂浮着灰黑色的灰烬,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朽混合的气味。
清理工作迅速展开。在这里,我的神圣魔法找到了真正的用武之地。净化被污染的水井,驱散盘踞在废弃屋舍内的哀嚎怨灵,为少数几个被黑暗气息侵染、奄奄一息的村民施加治愈。我努力扮演着一个悲天悯人、效率卓绝的圣女,不仅对罗兰,也对蒂娜、苏珊娜和卡尔曼展现出无微不至的关怀——替蒂娜拂去法师袍上的灰尘,递给苏珊娜补充体力的清水,甚至对卡尔曼那些不合时宜的冷笑话抱以宽容的微笑。
(建立人设,麻痹所有人。让他们都认为希薇娅是一个善良、温柔、值得信赖的伙伴。这样,当我最终举起屠刀时,才会更有趣,不是么?)
任务在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时结束。村庄里开始有胆大的村民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那光芒刺痛了我,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愿回忆的过往。
我甩开那些软弱的情绪,走向独自站在那口刚被净化好的水井旁的罗兰。井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映照着他孤高的身影。我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部的表情管理能力,脸上扬起一个混合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完成使命后的满足笑容,声音放得轻柔,却确保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虽然很累,浑身魔力也快耗尽了,但看到他们重新燃起希望的样子……真好。” 我先用共情铺垫,将话题引向光明与拯救,然后才侧过头,仰起脸,将目光完全聚焦在他脸上,眼神里注满了精心调配的依赖、信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独属于他的倾慕,“而且……罗兰,和你并肩作战,感觉真的很安心。好像只要有你在,再危险的局面也不用害怕。”
说完最后一句,我甚至允许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仿佛泄露了内心深处潜藏的情感。
他缓缓转过头。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像是被那极致的冰冷冻结了。他就这样看着我,目光沉静,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纯粹。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我维持着仰视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僵硬。
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既期待又恐惧。期待他能给出一丝一毫的正面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软化;恐惧他看穿我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那冰封的目光下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嘲讽。
他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某种极其生疏的、试图表达什么的肌肉记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最终,所有细微的波动都归于沉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单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节。
“嗯。”
……嗯?
就只有一个“嗯”?!
一股混杂着巨大失望和被轻视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我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当场撕破脸上这层虚伪面具的冲动。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帮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和脸上那摇摇欲坠的、温顺的笑容。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便转过身,朝着已经集合完毕、正在小声交谈的蒂娜他们走去。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无比疏离的背影融入渐浓的暮色中,感觉自己像个在空无一人的华丽剧场里,卖力演出一场精心排练的独角戏的小丑。唯一的观众,不仅吝啬掌声,甚至连一个专注的眼神都未曾给予。
(混蛋……罗兰,你等着。我就不信,你真的是一块没有缝隙的顽石!)
回程的路,被沉重的夜色包裹。我沉默地骑在马上,最初的雄心壮志被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取代。月光清冷,洒在林间小路上,也照在我与他之间那根因契约而存在的、无形的丝线上。这根线,此刻感觉不再是连接,而更像是一种讽刺的捆绑。
(没关系,希薇娅。)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猎杀最强的猎物,自然需要最多的耐心和最好的演技。今天只是试探,只是开始。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