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进来吧。”
得到应允后,江羡便跟着王五进了屋内,看见窝在躺椅上的白发老翁,又与王五对视一眼,知道这便是王五的老师,梅花书院的院长,张白袍。
他作揖拜礼,朗声道,“学生江羡,前来拜访梅老先生。”
“嗯,不必多礼。”,老人挥了挥手,让两人到跟前来。
王五就势送上礼物,“老师,这是学生特意买的,拿来孝敬你老。”
梅老低头瞥了眼,似是不大看得上这便宜茶叶,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收下了。
“老师,学生今日来还有件事……”
“想让我为你的朋友举荐,是吧?”
王五连忙笑道,“正是!这是我的同乡,他才学不弱于学生。”
“呵呵,那还真是了不得。”
老翁皮笑肉不笑,脸上皱巴巴的肉抖了抖,“可我这儿名额只有一个,往年都是留给你的,你看这……”
王五大手一挥,直接把名额让了出来,“那便让给江羡吧,他初来京城,暂时也找不到好的门路,不如就拜在老师您这儿。”
“行吧,那就给这个小子吧,今年我会为他举荐的。”,梅老点了点头,始终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江羡是吧?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江羡是生人,方才开始就站在一旁静默,这会儿才适时插话。
“多谢老先生。”
“没关系,我这儿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学生,这名额也用不着,不用也是浪费了。”
梅老摇摇头,又看向王五,“王五这是你第四次参加考试了,可有把握啊?”
“学生这次势在必得!”
王五摸了摸怀中的花月楼请帖,他这两天把请帖带在身上,连走路都是飘着的。
“看来是另寻出路了。”,梅老呵呵一笑,自家学生另投门路,他也丝毫不恼。
“求老师不要怪罪,学生日后当了官,定不会忘了老师,到时便里里外外给梅花书院翻修一番,以报老师教导之恩。”
王五面色一红,他这套做法的确非君子所为,可比起多年科考不中的痛苦,做个小人又如何呢,况且这总强过他那位给渴妇做白脸,一辈子直不起骨头的朋友。
梅老吹了吹热茶,饮下一大口,“你是我故友的孙子,我怎么会怪你,你爷爷当年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愣是要争一身清白,到头来谁又记得他呢,你可比他聪明多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王五松了口气,他拉了拉江羡,冲梅老一拜,“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不打扰老师品茶。”
“王五你先在外面等我吧,我有礼物要送给梅老先生。”
江羡立在原地没动,反倒从包袱里拿出昨日画完的一副画卷。
“这画你得拿到花月楼上供人赏看啊,否则谁会看中你,举荐你……”
王五话到一半,又赶忙住嘴,这边刚求完梅老替江羡举荐,另一边又想着靠画作在花月楼得到豪门青睐,一手鸡蛋放了两个篮子,得陇望蜀,未免太不地道了。
“我先出去了。”,王五临走前瞪了江羡一眼,示意他慎言,便先一步出了屋子。
梅老看出江羡要独自留下来的目的,低头自顾自饮茶,“你是有什么话要与我单独说吗?”
江羡一抖衣袍,向老人低头拜礼,又呈上手中画卷。
“晚辈有眼无珠,要给先生赔个不是。”
“我已经答应举荐你了,何必演这一出?”
江羡郑重道,“这幅画只是赔罪的谢礼,并不是先生帮忙举荐的报酬。 ”
梅老放下茶碗,抬起褶皱密布的眼皮,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俊郎书生。
“你到底要赔罪什么?你真把我这老家伙弄糊涂了。”
“那恕晚辈直说了,一开始我本以为先生如王五所说的那样,不过是能力有限,举荐的效用不大,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事实上您骗了王五三年,您分明答应为他举荐,也有这个能力为他举荐,可这三年来您实则一次也没有帮他举荐过,令他苦苦考了三年不中。”
江羡面对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依旧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带着些许愤怒质问道。
“如果晚辈没有猜错的话,王五这次倘若在花月楼得到举荐机会,您甚至会主动出手阻碍这件事,这可是您心中所想?”
梅老沉默了片刻,忽的摇头长叹一声,“哎呀哎呀,你和王五待着的那穷乡僻壤倒是生出了你们俩这对卧龙凤雏,王五三年都未曾看出我的破绽,让你一下子就抓住了,看来这事儿是露馅咯。”
江羡沉声道,“既然先生认识王五的祖辈,那不知是否藏有某些宿怨,才如此对待王五,晚辈需要为王五问一个理由。”
梅老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本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姿态,却是笑成了一朵菊花,语气讨好道,“江羡是吧?江小友请上座,来……喝茶。”
他看江羡不动,便自饮了一杯,“你这次也是来京城科考,倘若我愿意保你金榜题名,只要你不把这件事告知王五,意下如何?”
“先生可知王五这三年考的妻离子散,已是执念颇深,几乎快成心病。”,江羡已是出离的愤怒,他拱手沉声道,“倘若我这般做了,那便是为了前程,亲手谋杀好友,与谋财害命的强盗何异?”
“愚昧!你可知这样才是害他性命!”
梅老把茶碗拍在桌上,低声吼道,“他祖辈当年在京城当官直言不讳,犯了大错,惹了门阀无数,足以令他王家绝种,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保住王五这一支血脉么?
王五自持聪慧,却是一心扑在书本上,为官之道狗屁不通,倘若真当了京官,那些门阀新仇旧怨一起算,杀他一百条命也不够,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好友的子孙又步了他的后尘!”
“原来如此。”,江羡忽的大笑起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晚辈冒昧了,这卷画送给先生赔罪。”
“你小子炸我!”
梅老是何等狡猾的老狐狸,一下子回过味来,“你到底如何看出来的?我难道不像个普通老头?”
江羡笑道,“先生不该在怀念往昔,情绪不稳,自是漏洞百出。”
“别糊弄老夫,说实话。”
“因为这茶。”,江羡低头细嗅杯中残留的茶香。
“云州的灵溪白,这茶怕是比金子还要昂贵,有价无市,品色更是上品,怕是云州特供,非权贵不可品尝其中滋味。
这茶不该出现在这清贫如洗的梅花小院里,更不该在我和王五二人面前出现,先生你今日贪嘴了,想必是学生刚刚送来的。”
老头子嘴巴很硬,“我真有这样有权势的学生,岂会让前院那群孩子挤在小破屋里念书?”
江羡笑道,“梅花书院,寓意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不是先生您自己写的招牌吗?”
梅老张着嘴,哼哧了两声,摇头叹息道,“王五真和你是同窗?他有你一半歪脑筋,我就不会拦他当官之路。”
“所以晚辈在这里请您为王五举荐一次,我们曾是同窗,定会互相帮衬。”
“我可以为你们举荐,但王五不得在京城为官,因为他的祖辈犯下的事儿,门阀不会容他,定要针对于他,你小子不怕死我不管,我不能让我故友的子孙死在京城!”
江羡犹豫片刻,“门阀当真一手遮天?”
“哼,初生牛犊不怕虎!”,梅花冷哼一声,傲然道。
“如你所说,我教人念书几十年,但远远算不上桃李满天下,不如说我只正式收过一位学生,那便是当今大玥女帝!”
“梅老曾经贵为帝师?”,江羡神色一肃,他万万没想到,梅老会是这个身份。
“这有个屁用,皇帝都是我的学生,我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故友一个个死在官场,大玥四大超级门阀,京城王、谢两家,云州苏家,还有镇守边关的轩辕家……”
梅花老眼一浊,苍老了几分,“当年先帝驾崩,朝廷动荡,死了多少忠臣能士。可又怎样呢,害死他们的王、谢两家依旧挺立,甚至他们如今还想一心动摇朝廷,赶新帝下位……”
白发老翁盯着江羡,郑重道,“你一介草民,拿什么和门阀斗,你为国为民,却不为门阀,他们就会不计代价搞垮你,除非……”
“除非什么?”,江羡闻言心头一动。
老头子变脸极快,突然便不正经起来。
“嘿嘿,除非你愿意拜在女帝门下,我可为你引荐,当然那也要看你才华几何,我那学生眼界比天还高,一般人不入她眼。”
梅老随手扯开江羡赠给他的画,找了张桌子铺开,他一双浑浊老眼看向那画中之景,脸上的笑容竟顷刻间支离破碎,露出几抹惊骇之意。
他颤抖着手望向江羡,“这……这画是你画的?你在哪儿见过这画中之景?”
江羡在画中落笔的正是仙宗缥缈宫之景,初见时实在令他惊艳,故而作于画中,想来在花月楼展出会得到诸多青睐。
他不知为何梅老会突然如此激动,但也不动声色。
江羡一直知道他的特殊,他当初离开仙宗遭临洗心之术,令他忘却上界之事,落入凡间后只乖乖做个凡人,可不知为何,那洗心之术对他却是失效了。
自从凡间传出传出大楚国以凡人之力围杀修仙者的消息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曾经是修仙者的身份或许变得格外敏感,但一味隐藏,又如何找到这些人那般想要得到他的目的呢?
眼下看梅老的反应,应是知情之人,兴许他能通过梅老旁敲侧击出一些消息。
他故作困惑道,“梦中所见,先生为何这般激动?”
“没什么,我……观你丹青神妙,很是不错。”,老头子意识到方才的失态,连忙正色。
梅老看中了江羡的特殊,甚至因此激动失态,这与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楚国围杀修仙者一事也分不开关系。
大楚国当年到处搜集那些因资质不错而被仙师看中带去上界修仙问道,后又因品性不端等各种原因被赶出上界的凡人。
这些人离开上界前会施以洗心之术,忘却在上界经历之事,多年来的修仙生活化成一场黄粱梦,什么也不曾留下,回来后依旧只是个凡人。
但也有例外,有些人会在凡间梦起在上界修仙问道的过往,记起上界仙景,功法要领,甚至曾经相恋的爱人……
俗性凡心,梦游仙境,这样的人,被唤作“梦仙者”,一众可在凡间梦及上界过往,从而重启修行的人。
当年楚国四处搜集梦仙者这般无用之举成为众人笑柄,如今却是一骑绝尘,甚至培养出的势力能够围杀正儿八经的修仙者,实在令诸国恐惧,于是纷纷效仿,囤积势力,唯恐落后于人。
大玥也不例外,江羡这样稀罕的人才,梅老为了大玥江山安危,又岂会放过。
两人对望一眼,已是各怀鬼胎。
梅老咳了两声道,“你这画很不错,我有心收藏,能否再画一副,我替你呈给女帝,再美言几句,我看陛下兴许会钟意你。”
江羡眨眨眼,随口胡诌道,“恕学生有心无力,近来准备科考,夜夜倒头就睡,客栈的床榻更是坑坑洼洼睡得难受,许久未曾做梦了,怕是落笔无物。”
老头子心想,就算你要睡龙床才肯舒舒服服做梦,老夫也要送你上去试试,看你到底是真是假。
梅老拍了拍江羡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不急不急,江羡……这个名字我是真的记住了,咱们来日方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