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虽然离寒露还差几天,院中的菊花却已慢慢开始有了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
夜莺从梦中惊醒,见东方既白便无心再睡,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衣,端起一杯热茶走到阳台坐下。
虽然时间已经进入十月,但按照干支历算的话,此时才算得上是七月流火,说来也是颇为有趣,古时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到了现在,却都凑到一起去了。
九月末尚不明显,到了十月初,天气便一下子凉了起来,阳台上处处皆是被雾水打湿的痕迹,夜莺双手握着保温杯,将这杯用去年晚菊泡的热茶放在胸口,氤氲的水汽在她的脸上缭绕遮挡了视线,夜莺却好似丝毫不觉,痴痴地看着院里的菊花发呆走神。
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在隐隐作痛,心悸的感觉渐渐褪去,悲伤的情绪却怎么也无法阻挡。
梦中那人落水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夜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具无头的尸体,尸体与那落水之人的身影缓缓重合,夜莺一时有些迷惘,她感觉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在靠近着自己。
院中清风吹拂,雾气却又更浓几分,夜莺打了个寒颤,视线中的世界渐渐变得有些虚幻,黄菊绿叶缓缓消失,不知不觉间夜莺已处于一片乳白色的天地中。
她略感疑惑,四处张望,渐渐回过神,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低头,胸口哪还有什么保温杯,只有一双手捂着胸口。
她开始慌张,惊慌失措地转来转去,四处寻找着什么,想要离开这片空间。
她迈开腿,朝着前方奔跑。
她气喘吁吁,视线中除了乳白色的空间别无他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
最终,她力竭倒地,趴在地上,情绪不受管控地爆发,轻而易举攻破了她的心神,眼泪再也无法抑制。
她嚎啕大哭,悲伤得快要撕心裂肺。
她抬起手,抓向自己心口,指甲嵌入皮肉,用力一扯,血肉模糊。
鲜血如喷泉般从她的胸口涌出,染红了整个世界,天地终于换了颜色,也不再空无一物。
体温快速流失,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昏迷前她看到数不尽的曼珠沙华从地中探出,悄然绽放,一双靴子不断拨开花茎,缓缓朝她走来。
世界再度变换颜色。
她最后的意识告诉她,那不是黑色,只是一片虚无。
身体开始长眠,意识却好像漂泊在海上随着浪涛起起伏伏,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名字,便是夜里海波上发出的光,痕迹也不留就泯灭了。”
“你是谁?”
她问。
他不答。
“你的名字注定载入史册,何来不留痕迹一说?”
又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她听。
他依旧不答。
【这是……梦?】
“这不是梦。”
有一人提着莲华造型的灯出现。
于是她看见了自己虚幻的身体,看见了海水,也看见了星光。
“你是谁?”
夜莺问。
他竖起一根手指。
“嘘——安静,听。”
听什么?她疑惑。
“我到底是谁无人知晓。”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低沉的歌声响起,不难从声音中听出疲惫与孤独。
【佛罗兰斯的语言。】
“若我需要某人的陪伴。”
“究竟谁会来给我安慰,让我坚强。”
“我们都划着命运的船。”
“波涛阵阵涌来,让我们无处可逃。”
海浪忽然剧烈涌起,夜莺惊呼一声。
提灯人将灯放低,夜莺看清了海水,眼睛瞪得老大——这哪是什么海水,分明就是数不尽的鬼魂。
“继续听。”
提灯人再度将灯提高。
两句没注意听清的歌词过去,歌声继续。
“在远处叹息不止,犹如变得虚空透明。”
“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寄托思念,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没听过的语言。
夜莺皱眉,看向那长相与梦中的红衣少年颇为相似的提灯人,问道:“这是什么?”
她没问歌词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可以理解为问他现状。
提灯人提起莲花灯,将灯吹灭。
夜莺再度失去所有视野,世界重新陷入虚无,只有意识如同一叶小舟不断起伏。
提灯人的眸子亮起琥珀色的光华,静静地看着鬼魂伸出手不断朝夜莺的灵魂抓去,又不断被夜莺身上缠绕的业火烧成灰烬。
他本想听完这首歌后与她聊几句,但这个灵魂依旧如五百年前般不讲武德,一点耐心也没有。
徘徊在阴阳交接的世界五百年,他也很想与故人闲谈,但很可惜眼前的这个故人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
他忽然有些理解另一个故人为何会对她失望了。
他转身,想起在某个地方读到的一句诗,轻轻将那句诗念了出来:“死像大海的无限歌声,日夜冲击着生命的光明岛的四周……再见。”
他抬头,看向远方,似在期待着什么。
我在等你来拯救我。
我也在拯救你。
……
阳光洒满病房,使得床头摆着的菊花格外艳丽,罗小邪按下按钮调整好床板的倾斜角度,拿起手机从各个角度给那盆菊花拍照,一旁的护士见状拿过塞水壶,给菊花浇了点水,笑问道:
“你看上去心情不错,你很喜欢菊花吗?”
罗小邪摇头,删了几张不太满意的照片。
“小时候,我祖母在她的园子里种了许多花,其中就有菊花,各种各样的菊花,五颜六色,很漂亮,但我不怎么喜欢。”
护士惊讶,不解道:“为什么?”
罗小邪放下手机,眯着眼看着菊花上的光晕,用很平淡的声音轻声说道:“小时候我跟外祖母生活在一起,祖母送了我许多花,但我都养不好,那些花很漂亮,也死得很快,还有股让我不喜欢的味道,我一直觉得菊花很臭,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花一样。”
护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迟疑道:“所以,你拍菊花其实是在拍你自己么?”
罗小邪转头看向她,眨眨眼,垂下眼眸。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画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他很像,一样脑子不太正常,一样很有才华,一样可怜需要亲人救助才能活得下去。但其实不一样,我只是伤春悲秋的讨厌文青,他是真的有医生给的证明的神经病;我只是因为伤春悲秋才偶尔能看到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是的确很有天赋很有才华,他的画在他死后卖出了天价,他也成了一个流派的代表;他的可怜是因为他的病和超前的才华,而我的可怜往往是自作自受。他有副很有名的画就是菊花,所有人都称赞他的菊花,说他的菊花代表了勇敢的生命之类的,但他是吞枪自杀死的,我觉得这很有趣,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别人会把他的菊花当做热爱生命的作品,所以才选择了自杀。”
“有趣?”护士疑惑,觉得罗小邪的这个词用得有些……太过凉薄。
“对啊,有趣。他们这样的天才,要用点不同的词去形容评价,他们本就跟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笨蛋不是一类人,不是么?笨蛋总想着用自己的想法去看待天才的话,只会离天才越来越远吧。”
看着一脸淡然地说着忧伤的话,护士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些可怕。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那,你喜欢那副菊花的画吗?”
罗小邪抬眼,看着护士颇为忐忑的面容,觉得很有趣,于是很恶趣味地笑了笑,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我一点也看不懂那副画,那副画在我看来只是副很普通的画,他人的称赞让我觉得很恶心。那个画家的画,我只喜欢星月夜,或者说我对他的星月夜爱得疯狂,我没法形容那副画,只能说那副画很浪漫。我喜欢浪漫的东西,喜欢到无法自拔。”
护士听到他喜欢浪漫,刚才有些惊悚的心放松了些许,心道这个少年还是挺正常的,并没有那么阴暗。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那我等会帮你把这盆花换成满天星吧?”
护士本以为这个少年会很高兴地接受,却不料,罗小邪摇头拒绝了。
“我很喜欢满天星,也觉得它很漂亮很浪漫。但满天星总是被人拿来当**情的浪漫,尤其是年轻人。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我没有爱情,摆一盆满天星在我旁边会让我难过的。”
护士一愣,笑了。
“我还以为照顾你的那个女孩子是你的小女友呢,你不试一试么?虽然她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会照顾人,但她这几天一直耐心陪着你,应该是很喜欢你的吧?”
罗小邪变得有些怪异,苦笑道:
“你不知道么?我就是被她打进医馆的啊,照顾我是老师对她的处罚。”
护士捂嘴惊呼一声,瞪大了眼。
“抱歉……真的是她打的吗?”
护士的眼神有些怀疑。
“千真万确。”
罗小邪重重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护士拿起测量仪器,转移话题道:
“那你喜欢什么花?我帮你换。”
“谢谢,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菊花么?还有菊花的味道,一直摆一盆菊花在旁边心情也会不太好的吧?”
“小时候我是很讨厌菊花的味道不错,现在倒是不怎么能闻到那种臭味了。放一盆菊花在旁边也不错,也许慢慢我也能像别人一样理解或者感受到菊花的上‘生命力’,变得合群一些呢?呵。”
听着罗小邪有些阴阳怪气的笑声,护士偷偷瞥了眼他的笑容,果真是皮笑肉不笑,怪吓人的。
护士心想,莫不是这少年被那个漂亮女孩给揍出了心理问题?
等会跟医生提一提,给他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吧。
快速解决完手头的工作,护士正欲跟罗小邪打招呼再见,病房的隔音门被人从外边打开,白痴少年南宫俊义的同桌,那位第一次见面时照顾了罗小邪的高情商少女提着早餐走了进来。
伴随少女进入病房的,还有病房外的喧哗声,医生的指挥呼喊声、护士嘈杂的脚步声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传入病房。
少女走到罗小邪的病床旁,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小邪同学。我是班长苏妙,还记得我吗?”
罗小邪看着她有些勉强的甜美微笑,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下,一时半会还真没想起来——毕竟苏妙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类女孩罗小邪是不敢多看的,短时间内还真记不住。
见罗小邪脸色尴尬,苏妙也不为难他,直接说道:
“就是你第一天上课时坐在前排,跟那个白痴说《上邪》的那个。”
罗小邪恍然大悟,猛地点头。
“抱歉,我有点不太擅长……记住陌生人。”
苏妙笑了笑,摆手道了声“没关系”,将折叠桌给他打开放到床上,把早餐给摆了上去。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准备了很多。”苏妙看到罗小邪颇为震惊的眼神,笑了笑,又看向收拾东西的护士问道:“护士姐姐吃了吗?要不要也吃点?”
护士摇头,快速收拾好东西,微微蹙眉看着自己的推车,听着病房外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问道:“外边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
苏妙看了看罗小邪,有些犹豫。
罗小邪注意到她的视线,装作没有看到,拿起一碗葱花面,吃得尽量斯文一点。
护士疑惑,问到:“出大事了?”
苏妙又迟疑了两秒,回答道:“夜莺老师在宿舍的阳台上被人袭击了……当时少邪好像在场,她被人抓了起来,夜莺老师正在这里抢救,外边来了很多衙门的人和学校领导还有安保人员。”
罗小邪一顿,明白为什么苏妙刚才笑得那么勉强,想了想决定不说话继续吃早餐。
护士闻言,虽然不知道少邪的名字,但看苏妙刚才看罗小邪的动作也明白了少邪是谁,惊呼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随便打了个招呼推着推车走了出去。
苏妙看向罗小邪,想等他吃完早餐再说话,见罗小邪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问道:
“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罗小邪摇头,有些尴尬道:
“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吃东西。”
苏妙恍然大悟,拿起手机转过身去。
罗小邪快速吃完葱花面,又吃了个大肉包,颇为不舍的看了眼剩下的许多食物。
“我好了。”
苏妙转身,看了眼剩下的食物,有些担忧道:
“少邪刚才跟我说你食量很大让我多准备点,这就够了么?”
罗小邪一愣,之前看少邪一样很能吃就没在她面前装样子,没想到这家伙把他的食量给说了出去。
纠结了一下,罗小邪决定演一下,摆手道:
“大概是她食量太小,我吃饱了的。”
苏妙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笑了笑。
“少邪食量比你这大多了,我们都知道的。你不用害羞,我们班的武术课程标准摆在那,大家食量都挺高的。”
罗小邪闻言,硬着头皮又吃了两个包子。
等到罗小邪吃完,苏妙也没戳破罗小邪还是不好意思的心思,拿起剩下的烧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
“夜老师宿舍阳台没有监控能拍到,那个位置平时也没什么人路过,是我早上联系夜老师联系不到人去她宿舍找才发现她被人袭击的。我到宿舍的时候夜老师已经昏迷了,少邪她……她正满手是血地蹲在夜老师身边。”
【一边吃早餐一边说这种话题,你自己不觉得很奇怪吗?】
罗小邪狐疑地打量着苏妙的表情,什么也没看出来,毕竟对苏妙一点也不了解。但冥冥中,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很麻烦,别说参合进去,他连消息都不想知道。
【为什么她要说这些?我又没问他。】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罗小邪直接问道。
苏妙抬头,看罗小邪微微皱眉,似乎有些厌烦的情绪。
“夜老师是我们班主任,你一点也不关心吗?”
罗小邪摇头,对这个很冷漠的班主任他的确不怎么关心,如果死了的话或许会觉得这么好看一人死了怪可惜,只要人没死,他连去病房看看送束花的兴趣都没有。
他已经把夜莺打上了危险人物的标签,要离远点,甚至不能让人觉得他有关注这个老师,哪怕是正常师生关系的那种关注都不行。初来这个世界乍到,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危险在等着他,这事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阴谋的味道,别说他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就算流樱和燕凤能让他骑在朝廷脸上,他都不想多管这种事情。
苏妙脸色一肃,郑声道:“身为怜花中学的学生,你难道一点赤子之心都没有吗?”
【嗯?高情商少女,这话可不兴说啊。】
罗小邪略感惊讶,对苏妙高情商少女的印象开始产生动摇。
罗小邪不打算跟这种少女讲什么自己的人生道理,他虽然经常好为人师,但也很清楚自己更擅长给人灌输阴暗想法,不管苏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打算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讲那些让自己觉得恶心的道理。
于是,他面色平淡,侧头看着她,目光颇为冷漠,演技全开。苏妙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视线微微躲闪,罗小邪轻笑一声,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我这人生性凉薄,不明白赤子之心是什么东西。”
“你……你怎么能这样?”苏妙有些慌神。
看到苏妙这有些气愤的反应,罗小邪垂眸,不太敢跟她对视。
“班长大人,很感谢你给我送早餐。我住院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们也没有什么情义可言,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请你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我会联系家里人接我回去养伤的,就不劳你操心了。对了,早餐多少钱?我手机转给你。”
苏妙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
罗小邪拿起手机看向她,见她一直不配合,微微歪头。
“不必了,同学一场,一顿早餐而已。”
“可我不喜欢欠陌生人东西,我也不缺钱,不想占人便宜。”
“如果你缺钱的话你就会占人便宜?”
罗小邪没有回答,他不想对苏妙说真心话,经验教训他跟人说真心话很危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但罗小邪的沉默在苏妙看来就是默认了。
苏妙凝视着罗小邪,罗小邪垂眸,尽管心慌,却一直维持着面上的冷淡。
【如果没有白痴少年的话,我说不定会对你这种不知真假的善良女孩心动说真心话呢。呵,我可真是有喜欢上有心上人的女孩的天赋啊……我这样有枭雄之姿的人,怎么就总是不够狠心呢?】
悲从中来,罗小邪的眼眸垂得更低,连头也跟着低了下去,看着互相摩挲的手指,看着手指的指纹,想要从这些纹路上看出自己的命运来。
“那我等你家长来了再走。”
苏妙放弃,对这个新来的同学感到了失望,学校教给她的赤子之心令她有些不忿,她的情商告诉她不要多管这个有些奇怪的少年。
赤子之心和情商这种东西,或许不太适合同时出现在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身上吧?
她感到有些苦恼,但罗小邪的悲欢与她并不相通,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女让他感到不自在。
他打开聊天软件,给流樱发了条消息和医馆定位。
消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我受伤了,想回家静养。”
放下手机,罗小邪看向窗外,外边的阳光格外耀眼,令他心神都有些晃荡,视线角落的菊花似有反光,鲜艳得有些刺目。
为什么要拉开窗帘呢?他心想。
【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啊。】
收回视线,他拿出耳机,将自己从外界的声音中封闭,低着头,目光避开苏妙,躲开整个世界。
【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有什么错呢?】
【如果是错的,那个性就不值得称颂。】
【但大家都在称颂着他人的个性。】
【错的人多了,错的也可以是对的。】
【所以,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