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玄州,吞鲸海,镐京。

月光从天井里照进来,温柔地洒在虞妍身上。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长裙,及腰的长发被盘成云髻,露出了天鹅般的脖颈。

虞妍不喜欢这座院子,也不喜欢镐京。

丈高的院墙和那五座高耸的城墙其实没什么区别,抬头时都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各种各样的飞鸟和云从中游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镐京就像生活在一座井里。

井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干燥温暖,吃穿不愁,没人敢对她放肆,谁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公主殿下......就是采光比较差。

年幼时,她喜欢坐云梯去看日出。玉石平台在澎湃灵力的驱动下升起,直达百丈高的城墙顶部。因为还没到修行的年纪,要穿好多好多的衣服才能扛住冻,次次裹得跟个团子似的。

看日出很麻烦,要提前申请,要摸黑早起,要穿厚厚的冬装,皇兄皇姐去过一次就不去了,只有虞妍月月都去。

在日出的前一刻钟里,天空仿佛是被点燃了一样,殷红色的光从天水相接的地方向整个世界蔓延开来,弥天盖地地燃烧着。等到朝阳完全升起,天光也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日轮的倒影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就像一条明亮的长河,粼粼波光如繁星闪烁。

真的很美。

可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日出你连海浪声都听不到,除了风声呼吸声,什么也没有,寂静得要死。

渐渐的,她去看日出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是因为看腻了,也不是因为怕麻烦,只是忽然意识到她本没资格拥有这一切。

能乘云梯去看日出不是因为她虞妍有多牛,只是因为她姓虞。

能住温暖干燥的屋子、能想吃什么吃什么、能被他人尊重敬畏,其实都和她虞妍无关,牛逼的是她的姓,她的家族。

没了这个身份她什么都不是。

所以她想去一个能听见海浪声的地方,从头开始。

想离家出走?

化虚境的虞文帝被小女儿的中二气到吐血,把负责给皇子皇女教书的太傅吊起来打了一遍又一遍,又把珍贵的云梯砸了个稀巴烂。

理所当然的,虞妍被软禁了。

为了以儆效尤,软禁的期限是一百年。

但文帝万万没想到,小女儿居然能化中二为倔强,再化倔强为奇迹。

在被软禁两年后,她不但学会了种菜做饭、养蝉织衣,还特么的以凡人之身悟出了一门秘术。

文帝都惊了。

神他妈秘术!盟友炼魂宗,这种传承万年的古老宗门也只有三门秘术,他们虞氏更是只有一门!小女儿都还没开始修炼,关了两年就特么悟出来了?其他几个皇子皇女是不是也要闭门思过一下?

吾儿有大帝之姿。

只是文帝更没想到,中二女儿的胸膛里还藏了颗疯狂的心。

他这边正高兴着呢,虞妍越狱了。

靠的不是别的,正是那秘术——化实为虚,让她以凡人之身穿过一切阻碍,包括那五座被顶级阵法加持的城墙。

穿过寂静的皇宫,穿过典雅的花园,穿过喧闹的市集,穿过昏暗的小巷。

她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入一道又一道城墙,慑于公主的尊贵身份,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质问,或是阻拦。

踏过最后那道城墙,她从九百丈的高空坠落。

寒冷的空气灌入她的肺中。

殷红色的浮云被她撞碎。

世界头一次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没有城墙遮拦视野。

大海深黑静谧,无边无垠,视野的最远处,橙红色的弧光正在变亮,天空的颜色也随之变浅,由黑变作深蓝。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东玄州的万里山川也像是海,平原是深沉的水面,山峦是被静止的潮峰,江河是细密的洋流,星星点点的城镇则是漂泊的楼船。

荧绿色的珊瑚礁沿着曲折的海岸线生长,钩连上离岸的小岛,又沿着漫长的岛链爬过了整座大洋。成千上万的海鸥盘旋其上,宛如巨大的白色漩涡。

世界如宝石般瑰丽。

天光越来越亮,在某个瞬间,鸟鸣声和海浪声同时灌入了她的耳中,浩浩荡荡,恍如老人临终前的永叹。叹息声悠长得没有尽头,仿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一件件解封、一件件在眼前闪回,那么多的悲伤和不甘融进这声叹息,盛大如夏却又渺小似沙。

发髻被烈风拆散,三千青丝如瀑纷飞。

她的小脸肃穆,眼底却有狂喜。

那是流淌在血脉中的、独属于天子的嚣狂,在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她朝拜,为了迎接她的钦临。

她自由了。

可很快,剧烈的风噪声盖过了一切声音,下坠的速度几乎达到了凡人能承受的极限。

笼状的海雾冰冷潮湿,海浪纯白色的纹理也变得清晰可见。

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极速放大。

轰!

骇浪惊起三丈,天青色的发簪和她一同坠入深海。

腰间佩戴的玉佩绽放出耀眼清光,庞大的生机涌入她的身体里,自行激发的道术吊住了她的魂魄。

让她在这具破碎的身体里苟延残喘。

鲜红的血从七窍中流了出来,丝丝缕缕,在海水中飘散,犹如殷红色的烟云。

身体里几乎每一根骨头都碎掉了,锋利的骨片刺破心脏、肺、胃等绝大部分脏器。剧烈的疼痛淹没了她,像是被烈火焚烧,又像是被几十把利器同时贯穿,因为道术吊命的效果,连晕死过去都不能。

被血雾、海水与青色灵光簇拥着,她仰面向上,缓缓下沉。

鲜红的视界中,难以计数的鱼群惊慌逃离,仿若深秋万千枫叶随风凋零。

光栅斑驳,水波荡漾清晰可见,万籁俱寂中,冰冷的海水似乎正变得温暖。

疼痛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再次变得安静。

视线也在变暗。

轰!

又有一道身影跃入海中,大量气泡模糊了视野。

她被一股巨力带着上浮。

文帝用灵力驮着女儿,面无表情地激发了一道又一道价值连城的道符——储存有道术的符箓。

他没拿错一张道符,也没忘了通过神念摇人,召集全镐京的医修。

当了两千年皇帝,无论何种情况他都能从容应对。

可他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女儿的魂魄就像风中残烛,几近熄灭,身体也破碎得不成样子,文帝甚至不敢抱着她,只敢用灵力把她包裹起来,生怕凡人脆弱的内脏再遭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如果护身玉佩的级别不够,如果他来得再晚一些......

两人悬在朝阳的倒影、那条金色长河之上。

“父皇,”虞妍无声地笑了,“真狼狈。”

l略带凉意的晨光落在她身上,那双被血染红的杏眼前所未有的明亮。

........

据说,当天晚上,文帝被皇后(虞妍她妈)揍成猪头,一个月没上早朝。

四个月后,虞妍痊愈,软禁也被解除。

两年后,虞妍到了修行的年纪,按她的要求,隐藏身份进入炼魂宗外门。

.........

又过了一个月,虞妍在伙房炫饭时遇见常乐。

为了报答她分享的菜肴,次日,常乐带她去看了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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