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不知道是干嘛的,反正每年都在过,学生对它的印象似乎就剩能多放假一天。然后还得补课。但人们是能自己营造出气氛的,有时候给他们一个契机,就有了去做某事的理由。比如平日不敢跟暗恋的女生说话的家伙,也能趁着过节在微信发一句节日快乐,然后伪装成群发。
他们在节日都有着跟节日无关的打算,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无聊的生活轨迹找些刺激,他们渴望变化,哪怕是有限的变化。同时,也有着不愿变化的。
无人问津的花朵自顾自地绽放,然后凋零,鸟与虫享用着花的遗骸,沉默不语和熟视无睹才是世间常态。几人来过,又几时离去,无人在意,人们日复一日笑话那并不新鲜的荒唐事。
能容纳下全校师生的宽广操场,此时渺无人踪,围墙上的彩旗随风轻扬,天空响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我抬起头去看,却没有找到。
跑道上能看见唯一的人影在慢跑。我走到跑道更外一圈的观众席,找了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坐下。阳光正好,风也轻柔,无人共看,这世间多安泰。
我躲在观众席的遮阳棚下,在光没有触及的阴影里,听着风吹了一阵又一阵,看着人影跑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穹顶渐入暮色,一直到胃部开始抗议。
我体会不到其他人的感受,节日到底有什么好庆祝的,家到底有什么好回的,他们的心情我一点也理解不到。我可以就一直坐在这,直到夜色降临,精疲力尽,然后找个地方睡觉,再特殊的一天也能就这么过去。
我拿出手机,回了几段消息。顺手打开其他视频软件,想找点东西看,却弹出遮挡屏幕的广告,我想点叉关掉,结果他们那弹窗广告上下跃动,使我跳转到淘宝的节日优惠界面。
一下子就没心情了。
风停了,跑道的人影也不见了,我的心却被悬起了。我的耳畔传来一阵轻快的步伐,鞋底在观众系的楼梯上踏出脆响,响声在靠近时放慢。
我抬起头看去。梅若兰扶着楼梯护栏,一只脚刚踏上与我平行的台阶。她气喘吁吁,汗水在她身上肆意流淌,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意外,嘴角一颤,想要微笑,却没有做到。
“你在这做什么?”她走向我,然后跟我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我听说你在这,就过来看看。”
“天满说得?”
“嗯。”
“这就交代了?”
“她也没让我保密,”应该没有。如果我的记忆可靠的话,“她让我来帮你,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后就坐在这看了我半天?”
“嗯。”
梅若兰忍俊不禁,低下头笑了会儿。她发现我的眼神注视着远方,她顺着我视线看去,一无所获。
“在看什么?”她问道。
“看那些我看得到的,”我说,“想着那些我看不到的。”
她似懂非懂,学着我注视前方,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都又什么都没说出口。梅若兰似乎不擅长这种安静,低着头,情不自禁地眨巴眼睛,老想着该说些什么。
“说起来,你为什么在这慢跑。”
“…刷微信步数。”
这理由格外先进。
“好吧,应该说是减肥,然后顺便刷刷微信步数。”她改口道,但没多大意义。
“你平时不是在打篮球么,我听说那个减肥效果更好。”
“两种运动效果各不一样啦。”她挠了挠脖子,这个动作吸引我看向她洁白的后颈以及几根没法绑起的发丝,“最近老被朋友叫去吃东西,明明这几天一直在打球却胖了两公斤,我担心身材走形了,就来跑跑了。”
“不累么?”
“打篮球,还是说跑步,都还行吧,这种程度的运动量…”
“我是说这样活着不累么。”
小时候,我们在山上发现个被钢材盖上的大洞,一个年龄较大的小孩把钢材移开,扔了一个小石子进去,大约五秒后,我们才听到回声,所有小孩都像发现宝藏似的,激发自己的奇思妙想,猜测洞里有什么。只有我默默地走远,对那个洞避之不及,生怕他们有什么冒险的想法牵扯上我。
而现在,梅若兰的表情让我重温了当时的感觉。
她收缩的瞳孔惊恐万状,她震颤的笑容欲盖弥彰。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人是做不到面面俱到的,想要被所有人喜爱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了,梅若兰。”
“你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才等了我这么久?”她戏谑的笑着,话语的温度降至冰点。
我知道我该闭口不谈,别去在意他人才是最温柔的做法,可是不行,今天的我答应过别人了。
“这句话是刚刚想的。”
“可我觉得你一直在找机会说这话。”她说,“就为了告诉我,我做错了。”
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由环境和经验决定的。我并没有否定他人的兴趣,更何况,人是可以犯错,也可以后悔的,人们自己懂得去承担,不该由我说三道四。
但偶尔也会有特殊情况,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自己,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自己思考,我们偶尔会在自证的过程中忘记反思。
“想要改变,想要成为自己理想的样子,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很伟大。”
我想告诉她。
“但是你没必要着急,一些事你还做不好,不要把别人对你的描述,当做你应当成为的模样,没有人能责怪你一时的止步不前,等你再长大些,能够做得更好的时候,再去思考自己要成为什么样子。”
我不得不拿出这副说教语气,好像自己是她人生的前辈那般,出言教导,然而我并不是什么人生的成功者,我的话语在她心中一定没有份量吧。
梅若兰从座位离开,她用看仇人般的眼神看着我,浑身都在抵触我,我的话语扰乱了她至今为止坚持的东西,我成为了她生命中的异物。
“我要走了,”她说,“你也早点回去吧。”
“家里没有人等我,”我说,“所以我在这等你。”
“等什么?”
“等你愿意真心待我。”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摇了摇头。
“是天满拜托你来找我的,对吧。”
“嗯。”
“那么我能不能也请你,”她转头看向我,“不要多管闲事。”
梅若兰展现了自己的恶意,这副冰冷态度是对待自己讨厌的人才摆出的。我在做着令人不愉快的事,干涉他人思想和生活模式的罪恶让我羞愧难当,更重要的是,被梅若兰厌恶,比我想象中来得痛苦。
“不行,”我说,“请求也是有先来后到的。”
“那可…真可惜啊,”得到答案的她,眼中含着泪光,噙着泪,流露出浓浓哀伤,“我还想至少你会支持我的。”
随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又剩我一人,独享着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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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比我想象中还要冰冷了,我该考虑是不是该找点保持来挡挡风了。我给黄州渝发了消息,说我今晚可能没有回家,所以来我家这件事推迟。
黄州渝发出疑问,但我没有详细回答。
十几米高的立柱上是环绕一圈的照明灯,这些立柱沿着操场排布,在夜晚负责发出炫目的光,照亮整个操场。但这光找不到观众席,因为灯光就不是为了观众准备的。
我仍留在这空无一人的操场,独享着静与夜,我并没有感到不适,这里和我家比起来顶多就是地方大了点,然后蚊子多了点,夜风冷了点,除此之外和我家都没啥区别。我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也没电了,不过没关系,发呆也是我擅长的事。
我可以看星星眨眼睛看一整晚,然后思考人生、存在、意义这些思考到睡着。我现在就是准备这么做的。
我整个人倒下去,想把观赛席的椅子当床睡,可我顾虑到另一边的椅子是梅若兰坐过的,头躺在那里可能有些不合适,所以换了个方向。
求偶的蝉鸣叫个不停,真是耐不住寂寞的生物,总想着造出动静来博得关注。虽然人也是一样,人也会凭白无故地发出声音,想要让某人看见自己,如果没有被人看见,自己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无意义的。好在我已经克服了这种感觉,能够耐住孤独,不被人理睬对我而言如家常便饭,倒不如说我宁愿被人遗忘。
睡在外面比我想象中更有难度,夜有多深,风有多冷,脚踝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瘙痒难耐,看来大自然对我不是很友善,如果不按照正常人的方式来,连睡觉都没法轻易做到。
脚痒得实在受不了,想起身挠挠。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有着丰满的大腿和臀部,向上看去,对方的样子又被胸前伟岸的山峦遮挡。这个情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真是服了你了,”眼前人说道,同时向后退了几步,让我们能看见彼此的相貌,“你不会想用这种办法让我心软吧。”
我坐起身来。
“我说过会等你的。”
梅若兰已经回到家洗过澡了,穿着居家的短裤短袖,然后简单的套了件长过膝的大衣,头发也没有扎起,自由地散在肩上。
她一阵语塞,撇过头去,不想看我。
“还没吃饭?”她的语气极尽冷淡,却带着粘滞感,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暴露出情感,听着却还是很温柔,如水浣肤、如纱拂面。
“嗯,”我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提起手中的塑料袋,我见状捧起手,看着她收回提手处的手指,塑料袋和里面的东西落在我手里。
“你真是个怪胎啊,”梅若兰歪着头看我,好像在看什么稀有物种。
但我没有理会她的评价,而是去看了塑料袋里面有什么。一块菠萝包,一块蜗牛面包,还有一瓶罐装奶茶。袋子的logo是学校街边的一家面包店的。
我撕开包装袋开始吃面包。梅若兰坐在我旁边,还是隔了一个位置,她翘起腿,手架在腿上,抵着下巴。她一言不发,用眼睛的余光看我,等我吃完。
“你吃饭不喝东西么?”她问。
“我都是吃完才喝的。”
我吃东西不算快,好在梅若兰不着急。
隔了一段时间后。“吃完了?”她问道。
“嗯,”我收拾面包的包装袋和奶茶瓶,把它们塞进塑料袋里。
“吃饱了?”
“不是很饱。”
“我再去买点?”
“倒也不用。”
对话之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们好像都不懂得如何自然地提出一个话题。但梅若兰仍是那个忍受不了沉默的人。
“吃饱了的话,那就…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