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口中说的仙师陨落对于凡人而言或许算得上震惊，对他而言却是活生生的诡异。
凡人将上界人视作天上下凡的神仙，但他知道在上界从未诞生过仙人，饶是他的师尊天华上人那般强大，也只自称为修仙者，在天道始祖面前任何修仙者都必须秉承一颗谦卑的心。
即便如此，以凡人肉体凡胎之躯围杀一名修仙者，这未免太过于骇人听闻。
江羡见过修仙者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神通之术，人数早已不是能够填补差距的筹码。
况且能够被上界派往凡间监察人间气运的修仙者，必定也是修仙者中的翘楚，怎会落得一个吊死城头的凄惨死法。
还有王五所说楚国藏有能够修行的凡人……
江羡瞥见桌上的香炉，心中一动，他十指掐诀，动作如飞，却不显杂乱，如同自上而下流淌着的河水，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自然道韵。
江羡所施展的，正是控火之术。他食指与中指相并，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般朝香炉一点。
可安静的屋子一如既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眼中有些失望，其实听见楚国有凡人能修行时他就隐隐有了猜测，或许凡间正在发生某些不为人知的变化，能解决他在上界修行时遇到的问题。
江羡并非资质不好，相反……能被天华上人看中的凡人，他的天资可以说得上卓越，却只是始终无法引上界灵力引体。
在上界，灵力是一种纯净且饱含力量，几乎每个上界人从出生时就能感知到的能量。
而他正因为无法做到这一点，以至于修行多年，实力难以寸进，而贫瘠的灵力储备也意味着他无法施展任何术法，和凡人无异。
江羡凝神沉思片刻，不愿意轻易放弃。
江羡合上双眼，坐五心朝天之姿，他开始尝试灵力匮乏的凡间吸纳灵力，气运周天，四周竟真的有气息朝他涌来，它们并不纯洁，甚至有些浑浊，却同样蕴含力量，纳入体内后运转周天，抵达丹田。
他本以为会和上界时一样，灵力因为无法在他的丹田滞留而逐渐散去，可那些浑浊的灵力竟真的进入了丹田，汇成了一颗石子大小的气源。
江羡睁开眼，再度掐控火诀，朝着桌上那台香炉点去，只消片刻，原本熄灭的香炉竟再度燃烧起来，飘溢出阵阵香气。
成了！
江羡只惊喜了一霎，唇角便浮现出一抹苦笑。
他因为没有修仙资质而下贬凡间，本想余生就这样做个凡人，可如今却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真是造化弄人。
江羡仰面倒向床榻，如此突然拥有了力量，他心中并未因此生出多少喜悦，反倒无故生出许多乱糟糟的想法。
仙人曝尸城头，凡人以肉体凡胎之躯竟可通术法，对凡间而言这可算不上什么吉兆。
他隐约觉着或许千百年如一潭死水的凡间将要翻天覆地，或许是苦难终于要抵达尽头，又或许是接着延续。
实在说不清，可这世上还有他在乎的人，这是确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父亲在世时日夜督促江羡刻苦读书，完成他当年落榜的遗憾，临到死前，却又抓住他的手，告诫他要握住手边触手可及之物，做个普通人也好，不要学他当年为了一些虚名，失去在家苦等他回头的母亲，没能握住一生挚爱。
江羡从未想过做人上之人，登仙长生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他随手一挥，那燃起的香炉便顷刻冷了下去。
……
上界 缥缈宫
“哼，看来你们缥缈宫这位宗门大比的魁首也不过如此，翻手败尔。”
练武场中偌大的擂台之上，一身青衣的男子单手执剑，三尺剑锋之上凝练万般锋锐，正抵着一名少女的修长白皙的颈项，渗落的鲜艳血滴如同雪地上朵朵绽开的梅花。
这无比艳美的一幕，却象征着这场比斗中少女毫无争议的大败。
“此番论斗，剑宗陆川败缥缈宫首席姜柒禾！”
那名为陆川的剑宗弟子归剑入鞘，轻蔑地望向众人，“不过赢了一场宗门大比，你们缥缈宫也够格自称上界第一大宗了？只要有我陆川在一天，这位置……永远是我们剑宗的！”
缥缈宫众人个个恨得咬牙跺足，若是当初在大比擂台上落败倒也尚好，可如今在自己门口，让人给踩在脚下耻笑的屈辱实在是难以下咽。
有人已把目光挪向了擂台之上些许狼狈的姜柒禾，少女因失血而面容苍白，她晃悠着挺直身躯，扫视场下那些对她怒目而视的同门，眼底神色清而冰冷，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
“姜柒禾，怕是你这首席之位坐不长远了。”，陆川仰首挺胸，又收起几分倨傲，故作惜才之态，“不如来我剑宗好了，只要你愿与我结为道侣，我便让师尊收你为徒。也不瞒你，这回我未参加门大比，正是因为我师尊将要羽化登仙了……”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的咽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望向天空，在苍穹之上悬挂着一轮磅礴大日缓缓升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炙热，刺目，那轮大日升起的方向正是千万里外的剑宗之地。
所有人都在困惑之时，陆川却是忽的大喊大叫起来，指着那轮大日兴奋道。
“师尊要成仙了，上界第一个神仙是我剑宗之人啊，他正是百年前达到修为圆满的通天剑主。”，死寂的人群中，只回荡着陆川一个人的歇斯底里吼声。
“师尊通天修为，煌煌大日在上，这是要白日飞升的预兆啊！”
陆川的师尊，竟是数百年前就已抵达修为至巅的通天剑主，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在闭关中死去，未曾想居然要在今日得道飞升了。
众人屏息瞪目，果真看见那轮澄白耀眼的大日正中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形轮廓，正朝着苍穹之顶缓缓攀升。
“这……当真是白日飞升？”，有人始终无法相信。
上界无仙，甚至就连古籍中记载的成仙天雷劫都未曾出现过，无数抵达修为尽头的修仙者都死于无声，化作一捧不为人知的尘土，自诩为最接近神仙的修仙者，到头来却落得一个与凡人一般的死法。
而通天剑主竟修出了登仙异象，如书中记载的白日飞升有那么几分相似。
他的徒儿陆川已然是喜极而泣，看着有几分疯癫，他背对那轮大日朝众人喊道。
“师尊飞升成仙已是定局，他老人家说过，登仙后将要带我一同成仙，我陆川也要成仙啦！”
苍穹之上忽然响起轰鸣，淹没了陆川的嘶吼，那轮大日轰隆隆地晃动起来，雷鸣般震动从千百万里之外的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的脚底。
紧接着，似乎发生了什么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惊悚之事，有缥缈宫弟子指着陆川身后的大日，结结巴巴道。
“陆川，你……你师尊怎么……怎么炸掉了！”
“你什么眼神？那是脱离肉体凡胎，元神登仙！”
陆川轻蔑地瞪了那人一眼，回过头，所看见的就只剩下他那通天修为的师尊炸开的一团碎肉从天上坠落下来的画面，而无数血液将那轮大日染成血色，横亘在天空之上，仿佛要将那些血液再撒向世间每一处角落。
……
“呵呵，他死了。”
少女清甜的笑声忽然打破了人群的寂静，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诡异。
“姜柒禾你胡说八道什么？师尊他……他只是……”，陆川目眦欲裂，拔剑指向姜柒禾。
姜柒禾只瞥了他一眼，竟不知怎的令他心头发寒，仿佛被人活生生抓住了心脏，与方才比斗时的压力根本无法与之比量。
她就那样望着他，无喜，也无悲，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陆川竟往后退了两步，可明明他才是胜者，他只能仰着脖子色厉内茬道。
“你……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才是仙资无双，迟早会完成师尊意愿，得道成仙！”
陆川越说越是心头发虚，竟慢慢握不住剑了，他似是听见师尊在他耳边说话，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往他耳朵里钻。
“好徒儿，师尊是神仙了，现在来带你一同成仙了，快把身子给我，师尊助你。”
“师尊你真的成仙了！居然还不忘徒儿，徒儿成了仙也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的”。
陆川涕泗横流，似是感动到极点。可下一霎，他猛的斩下一根手指，在疼痛中恢复了神智，惊恐地喊道。
“不要带我走啊师尊，徒儿不想当神仙了，放过徒儿吧。”
他突然又大笑，“感恩师尊！”
他时而恐惧，“不，你不是师尊，我亲眼看着师尊成了一团碎肉，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好似分裂成两个有矛盾的人，自己同自己争吵，疯疯癫癫，手掌五指已经砍得只剩下两根。
那声音依旧在陆川耳边不停地回荡，“傻徒儿，师尊这是尸解成仙，死而后立，师尊真的成仙了。”
陆川这回砍下了一整只手臂，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流了满脸泪水。他脚边的鲜血在血日的照耀下竟发着光，仿佛成了活物在流动。
他仰天大吼。
“师尊，求你告诉徒儿吧，您到底成没成仙啊？”
陆川又望向人群，神色癫狂，似在求救，又好像只为了得到一个肯定，好让他真的心安理得登仙而去。
“你们告诉我，师尊到底有没有成仙？说啊！给我说！”
围观的众人早已被这撕裂诡异的吓得面目呆滞，没有一个人回应陆川，又一位顶尖修仙者死在了登仙的路上，这为所有修仙者心底蒙上了一层扯不去的阴霾。
陆川几乎绝望，他扫视众人，唯独和刚刚败在他剑下的少女正垂眸望向他。
可他难以欣喜，只觉着对方那双本该柔媚勾人的眼眸实在是叫人厌恶，那在黑白瞳仁间游动着的粘稠之物宛若深潭，缕缕的血丝如鲜红的水草爬满了潭底。
姜柒禾勾唇轻笑，朱唇翕动。
陆川看懂了口型：你不愿尸解成仙么？明明就差一步了，就一步。
他忽而咧开嘴角，发出嘶哑的笑声，用仅剩的四根手指抓起剑柄，往脖颈上一抹，鲜血顿如井喷。
陆川倒在血泊中，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笑着的，口中不停吐着血沫，哼哼哧哧道。
“哈！我终是成仙了！”
……
姜柒禾转身而去，与那些终是醒过神四散奔逃的同门擦肩而过，这让她忽然想起江羡下山而去那天，想起两人第一次谈话。
有一次她实在是按耐不住心中困惑，主动向江羡搭话。
“你仙资低劣，如何修行也成不了仙，何须浪费光阴。”
少年冲她微笑，“我修行不为成仙。”
虚伪。姜柒禾想道。
“你呢？你为何修行？”
“自是为了得道成仙。”，她心中万分不耐，不想和这个伪君子多谈半句。
“可倘若人间大旱，你随手一道术法施一场雨，他们便会喊你神仙，这不需要多么高深的修为，只是力所能及之事。”
“诡辩。”
她甩了冷脸，把对方扔在原地，结束了两人第一次对话。
似乎从这时候起，姜柒禾忽然发现她突然对求仙问道没了执念，甚至惰于修行败于陆川剑下。
她求仙问道的执念逐渐被另一种执念顶替，她魔怔般想要撕开江羡脸上那副伪善的面具，看看里面是一副怎样卑劣的嘴脸。
把他踩在足下，玩弄于鼓掌，让他的嘴对她毫无保留，只会说真话！
他那么干净，那么碍眼。
为什么，不与她一般浑浊。
输或赢，是仙，是魔，似乎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少女那雪颈依旧淌着血珠，她毫不介意地用手捂在伤口之上，血很快沾染了整只手掌，她用两指将温热的血液抹满了薄唇，吸吮咸腥的血味，为脸颊打上腮红，似是精心梳妆打扮去见情郎的女儿家，那画面艳媚诡异。
……
这一日，上界发生了三件大事。
上界巨擘通天剑主登仙陨落，发生了红日当空的异象。
缥缈宫天华上人冷静初闭关准备登仙的消息传遍上界。
缥缈宫首席姜柒禾盗取禁书上古魔典叛逃前往下界，各仙宗联合下令，此魔堕妖女，必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