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玥  红叶城

今日是红叶城出集的日子,在这边陲小城往往是最热闹的日子,有牛马拖车摆开摊位,也有卖货郎挑着担子叫卖,沿路有不少乞丐白面馒头蘸着白粥,吃的甚是香甜,嘴里还议论着。

“顾家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啊,凡是出集,都要出摊布施,你看这粥…可稠着嘞,还有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那可不是,谁要是娶了这顾家小姐,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循着沿路的穷人排成的长队,只见集市最是人多的那处摊位,正摆着顾家的招牌,为首的世家姑娘身着华服,凤眼含春,长眉入鬓,正是二八年纪,秀丽绝俗。

“你家小姐真是好人呐,是我们红叶城的福气。”

小丫鬟笑嘻嘻回道,“那可不,小姐最是心善了,每日都拜菩萨呢。”

“小青,不要多嘴。”

顾颜卿蹙起细眉,嗔了那丫鬟几句。

小青倒也不怕,傻笑着蒙混过去,红叶城谁不知道顾家千金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从没人见她动过怒。

“小姐!小姐!”

忽而远处有人大喊,只见排队领粥的人群让开小路,一个带着方帽的老人钻了出来,气喘吁吁的,好半天上不来气。

“老张头你急什么,别把老腰闪着了。”,小青在一边笑道,众人跟着大笑。

“小姐!”,老张头也不恼,缓过气,大声呼道。

“江羡回来了,他回来了!”

……

上界与凡间横隔了一道天埑,天上是法力通玄的修仙者,地上是肉体凡胎的凡人。

凡人尊称上界人为仙师,贵为一国之主亦要顶礼膜拜,奉为座上之宾。

除了少许被游历人间的修仙者看中带回上界求仙问道的仙资卓越者,这中间便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令无数凡间人垂涎一睹天上光景。

江羡毫不留恋地下山,只当这些年在天上不过游历赏玩了一番,如今重新坠入凡尘,重头开始罢了。

他向来只看重手边能握住的东西,所谓羽化登仙,得道长生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看来不过空中楼阁,甚至他常常觉着上界那些步入无上境界的修仙大甘愿抛下牺牲一切,只为得道成仙的念头似是入了魔怔,包括他那冰冷沓然的美艳师尊。

江羡下山后打听到自己身处在大玥与梁国的边境,他几乎跨越大玥过半疆土,一路颠簸,终是回到了他的故乡,红叶城。

江羡在这世上已无血亲,父亲去世前把幼时的江羡托付给老友顾松看顾。

顾松是江父的好友,两人曾经一同入京科考,不过遗憾都是未能中榜,回到红叶城后顾松继承家业做起了生意,而江父做了教书先生,虽是顾家后来家大业大,但两人关系却从未变过,一如当初要好。

顾家待江羡极好,视如己出,顾松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完成江父牵挂终身的遗愿。

命途多舛,谁料江羡在将要入京科考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问了许多郎中都说无药可医,让家里人准备后事。

顾家众人绝望之际,却是天上来了个女仙师,说他有仙资,救了江羡一条命后,便把他到上界求仙问道去了,这女仙师正是江羡的师尊冷静初。

顾家大堂,江羡一路疲累,正靠在桌上打盹。

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眼一看,是几个仆役抱着粥摊上的锅碗瓢盆,还有气喘吁吁的老张头,目光再往后……便定定地落在小娘子身上。

看那顾家小姐正是少女年纪,穿着温婉的浅色衫子,梳着温婉典雅的发髻,指间缠了块白丝帕,想必是抹汗用的,以免失了姿态。

她的模样与记忆里有些出入,可依旧是那般相娇貌美,肤色白嫩,自有江南水乡姑娘的温柔缠绵,娇软到了骨子里。

“江羡,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老张头服侍了顾家几代人,自然是看着江羡长大的,否则也不会撑着一副老骨头来回两头奔波,显然是高兴极了。

“小姐就在后面,江羡你等等……”

隔着长廊,女人远远唤了声,紧接着又是一阵轻咳,显然以她薄弱的身子,喊出这样大的声音都有些为难她了。

“羡郎……”

“颜卿。”

江羡看见这位与他一同张大,少小无猜的少女,感到甚是亲切,如今对方已是逐渐褪去少女青涩,有了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他心里感慨万分。

“江羡你跟那女仙师走了这么多年,不是修仙问道去了么?怎么忽然回来了?”

“张叔,这事说来话长……”

江羡也不觉着这事儿难为情,正准备说清原委,却被顾颜卿突然打断。

“羡郎一路归乡想必辛苦了,张叔你让他先歇息去吧,让厨房备好饭菜。”

“呦,看我这眼力劲,到底是你们这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啊。”,老张头拍下脑门,喊来了几个丫鬟备宴去了。

江羡颇有些诧异地望了眼顾颜卿,他未曾想当初怯怯懦懦的小娘子,如今看来竟有那么几分掌家的从容气度。

顾颜卿冲江羡展颜一笑,就那般自然牵起他的手,仿佛两人曾经骑竹马打枣子的回忆就停留在昨日。

“走吧,家里有空房的。”

“这边走。”,顾家宅院幽深,老张头一个劲走在前面领路。

女儿家自有的体香在鼻尖若隐若现,似在一点点勾起他的回忆,那个温柔可人的卿儿姐。

顾颜卿摇了摇他的袖口,扬起净美的脸儿望着他,“羡郎一去这么些年,可曾忘了我么?”

江羡醒过神来,笑道,“这如何能忘?”

“是么?可以前羡郎叫我卿儿姐,大了些懂事了便一声声颜卿姐跟在身后喊着,这会儿倒是只肯喊我颜卿了?”

顾颜卿叹了声,白丝帕在眼角抹了抹,也不见泪花,却是哀怜似落花,令人心疼。

“看来还是生分了,想必是天上漂亮的仙女姐姐多着呢,羡郎大抵是喊腻了,瞧不上姐姐了,便是这般敷衍。”

那似怨非怨的语气听着叫江羡修行多年的定力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牙根儿发酸,倒觉着是他喊错了名字,便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这是哪里话?我是怕离别许久,突然太亲切吓着颜卿姐了,现在看来你我是一样的,这些年都念着对方呢。”

江羡还是会说话的,尤其是他那眉眼纯然干净,看一眼就叫人觉得真情实意。

顾颜卿让江羡逗得高兴了,掩着脸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到了,就这间房。”

老张头回过头打断了两人,推开了面前一间偏房,不过还算宽敞,他看着江羡道,“你原来住的那间房当初宅子扩建时给拆了,你将就一下。”

“无妨。”

江羡踏进屋内,扫了眼,看屋内布置觉着眼熟,竟与他当初屋子布置如出一辙,仿佛回到了过往。

“羡郎先歇着吧,这就办宴,为你接风。”

顾颜卿进了屋子,替他铺开了床榻上的被褥,拉着他躺到床上,趁江羡没注意,竟要亲手帮江羡脱去鞋袜。

这让江羡心头惊了,怎可让顾颜卿清白女儿家为他更衣脱鞋,就算两人以前甚至同被而眠,可毕竟是各自长大了,男女有别。

他三下五除二自己动手脱下外衣,缩进了被褥里,冲顾颜卿笑了笑,“我这就睡了,麻烦颜卿姐了。”

好在顾颜卿这回只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惹人牙酸的可怜话,站起身到桌前,点燃了一盏香炉,屋子里很快雾雾袅袅的起了香味。

“这香……”

江羡晃了晃脑袋,只觉着这香霎是好闻,竟不比上界的灵草制成的香料差。上下眼皮很快不自禁地打起仗来,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是眼前恍惚了一霎,就没再挣扎过来,昏睡了过去。

顾颜卿恰巧回眸,望了眼榻上睡熟的江羡,眼神依旧那样温柔着,只是没了那总挂在唇角的笑,她半张脸陷在暗处晦暗不明,手上那一方装药的草纸已燃起来,一齐扔进了香炉里。

此刻屋外,有丫鬟跑来问老张头,这突然住到顾家的客人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好让厨房留意着,毕竟这顾家里里外外的佣人都是近两年新来的,对江羡都是陌生的,恐怕也只有老张头和小姐认识了。

“你不用管,厨房等会我来看着。”

“诶,小姐哪儿去了?”,丫鬟歪了歪脑袋,看向那半掩着门的屋子,好奇问道。

老张头叹了口气,这个年纪已是显出些许老态,“月底了,小姐一直在账房清账呢,莫要让人打扰了她。”

说罢,老张头转身把半掩着的门合上,屋里便彻底暗了下去,只飘出些许好闻的暖香,温润如春般令人觉着困乏。

……

大宅深处一处昏暗的偏阁,女人正在拜一尊菩萨,她着一身绸服,梳着温婉的流苏髻,俨然一副高家大院千金小姐的贵态,正是顾家小姐顾颜卿。

她本是衣食无忧的好命,眼下竟神色无比虔诚地拜着一尊菩萨,刚燃起的香火摇曳着,奇怪的是,她面前那尊菩萨像让一顶大红盖头给遮住了,说不出到底拜的哪一尊菩萨。

顾颜卿是来还愿的,她抬起头,似有一抹不自然的悸动从漆黑的瞳孔游过,撕裂了原本端庄的小姐姿态。

“菩萨娘娘果然灵验,羡郎居然真的回来了。”

她似乎是太高兴了,忽然抽出手帕掩在唇边轻咳,脸色霎时苍白的病态,摊开那张洁白的手帕,竟是染红了一大半帕子,那猩红的血色映在眼底,如火星点燃了一片枯槁多年的荒草,顷刻间星火燎原。

“菩萨娘娘心肠好,就再帮我留下羡郎吧,好让小女子能完了心愿,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说罢,她又双手合十叩拜菩萨,神色更是虔诚。

那菩萨像前的烛火摇晃着,好似烧到了女人身上,烧光了女人病殃殃的柔弱,只剩下满地杂草丛生的疯狂。

       “羡郎心善,想必不会怪我,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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