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圣教而言,圣女的存在其实并不是必要的,不如说没有圣女的圣教才是常态。时至今日,在罗德境内也还有许多牧师都不知道爱丽丝的存在,反而是那些住在罗德城里的市民基本都已经见过爱丽丝了,甚至其中有大部分都曾听过爱丽丝的宣讲。

但这个宣讲里并没有掺杂私货,正职牧师们也不会特意在宣讲时对信徒使用驱散术或者清晰术,所以本质上来说不管是谁站在那里诵读圣经其实都是一样的。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项活动还有着更加深刻的意义,并且信徒们也被要求每周都至少要来教堂一次,去倾听正职牧师的宣讲。不过随着罗德帝国的发展,圣教自己放弃了这一传统,转而换成了普通的宣讲,而且是否参加也完全自愿。

自那以后圣教就开始逐渐没落了,不仅信徒数量大不如前,就连圣教本身的影响力也受到了一定影响。但好在圣教本身的体系就是比较排外的,哪怕信徒数量减少了也丝毫不影响其运转,反而是因此得以精简了人手,使得正职牧师在罗德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高。

而圣女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们天生就能够感知到周围的魔力,并且可以很轻易地完成大部分见习牧师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用精神侵染魔力。虽说这只是天赋的一种体现,但圣经中本就有着关于圣女的记载,而圣教也愿意承认她们的地位。

爱丽丝就是这样被发掘出来的。作为被教会收养的孩子,她的精神力天生便异于常人,并且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轻易感知到四周魔力的流动。但小时候的她并不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并不一样,进而产生了无处诉说的恐怖。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伪装成和其他孩子一样,以免被当作坏孩子赶出教会。

因此,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爱丽丝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去判断他人的善恶。那些强大的精神力令她始终处于惴惴不安当中,不仅要提防着其他孩子的恶作剧,同时也要去讨好教会学校里的老师们。她很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对她好,而那些对她好的人也未必始终会抱有善意。一旦她做错了什么,那些善意就会轻易地变成失望。

她从来都不是必要的。如果大人们对她失望了,她就会失去立足之地,变成其他人口中的“坏孩子”。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扮演好“好孩子”的角色,绝对不能被当作“坏孩子”。这点哪怕是在爱丽丝成为圣女之后也并未得到改变,反而是逐渐被少女埋藏到内心最深处,成为支撑她一路走来的动力。

她必须是圣女,也只能是圣女。

可是,在少女那非黑即白的世界中却始终存在着一个“异类”。他从来都不愿意当一个好孩子,面对大人的斥责也不以为意,只是我行我素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他应该是一个“坏孩子”才对,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坏孩子。

可如今,这个坏孩子却名正言顺地站在教堂的正中央,穿着最庄严的牧师袍,手中捧着一本黑色的圣经,用平淡的声音诵读着圣经里的章节。她能听出来,那恰好是圣经第七章第五小节的内容,讲到母神逢难时是如何度过难关,并要求她的孩子们不必来牺牲自己来拯救她。小时候她一直不能理解,时至今日也未曾同意母神的做法。

可是,在叶歌的讲述中,她却忽然想通了一些一直没有想通的事情,以此理解了母神的做法。那位慈悲的神明只是不愿意看到孩子们的牺牲,如果拯救自己必须要付出如此代价的话,那就让自己继续处于苦难之中吧。至少,那些苦难对母神而言算不得惨痛,而如果要令她看到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牺牲,那才是真正的惨痛。

偌大的教堂中,每一排的座椅上都至少坐着一两位前来听讲的信徒,就连之前离开的卡纳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教堂里,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认真地听着。在这些信徒中,爱丽丝甚至看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看衣着应该都是特意赶来捧场的贵族。

这又该是多么难得一见的盛况啊。座无虚席的教堂里所有人都在倾听着牧师的宣讲,又或是双手合握作出祈祷的姿势,在心中赞颂母神的伟大。哪怕是那些并不信仰圣教的贵族,此刻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神色中并无不耐。

明明爱丽丝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又亲眼看着原本略显空旷的教堂变得热闹起来,就好像所有进来教堂的信徒都认识叶歌一样,哪怕不多停留也会过来和他打个招呼。但现在看到这座无虚席的盛况,心中又忽然感到一丝荒谬。

那个坏孩子,也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吗?为什么他可以作为自己活着,而自己却不得不一直扮演着好孩子呢?

如果她不再扮演圣女,那她又该是谁?

爱丽丝不知道。她只希望自己可以一直都是好孩子,这样就不必遭受任何人的非难,也不必担惊受怕地度过每一天。如果是好孩子的话,就可以被爱着了吧。

“今天的宣讲就到这里。愿母神保佑你们。”

不知不觉间,叶歌的宣讲已经结束了。当他合上手里的圣经时,信徒们也适时地低下头,作出祈祷的姿势。虽说这种氛围还会再保持一段时间,不过那些前来捧场的听众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离场了。

一般来说,正职牧师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剩下的就是在教堂里坐着,坐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就可以去吃饭了。虽说第七教堂比卡伦教堂要大得多,但工作内容却是大差不差。毕竟圣教的正职人员总共就那么多,不可能天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的。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看着叶歌走到自己身边坐下来,好似刚才的宣讲对他并无影响,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于是,少女学着叶歌之前的口气,小声对叶歌问道:“心里轻松多了吗?”

“还好吧,在卡伦教堂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不过那时候确实没这么多人来听讲就是了。”叶歌想了想,回答道。

“不会紧张吗?”虽然爱丽丝知道答案,但她还是想再问一遍。

“说不定有点。”叶歌摸了摸下巴。

“你也会紧张么?”爱丽丝微微歪头,有些不解地问道。她完全没看出来叶歌哪里紧张了,哪怕是宣讲时说话的语气也和平时一模一样。

“这种场合,万一说错什么就很麻烦了,所以还是紧张一点比较好。”叶歌带着难以揣测的语气说道,“我们固然可以照本宣科,将圣经里的内容全部读一遍,但那样就没有让人来听的必要了。我们应当是最了解母神的人,也知道该如何向信徒宣扬母神的伟大之处。而圣经只记载了故事本身,并不能完全说明这点,所以才需要我们来宣讲。”

“可是,我们又如何保证自己是正确的呢?”爱丽丝不理解。她向来都是照着圣经在读,不如说许多牧师都是这样做的,像叶歌这样做的反而是少数吧。他对圣经的解读并不偏激,但也绝对算不上随波逐流。

“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对的呢。”叶歌重新翻开书,不在意地说道:“只要能说服别人就好了。如果大家都认为是对的,那错误就会变成正确。如果大家都认为是错的,那正确也会变成错误。决定看法的永远都只是立场,而非对错本身。”

“立场吗?”如果说以前的爱丽丝还无法认可这句话,那现在的她已经懂了,“那叶歌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呢?是圣教吗?还是作为牧师?”

“都不是。”叶歌轻易地否认了爱丽丝的猜测,“我就是我。我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思考利弊,而非于某个身份。这些身份始终只是构成我的一个部分,但并不能代表我本身。如果爱丽丝总是以圣女的身份去思考问题,那你就只能是圣女了。”

“……这样不好吗?”爱丽丝低下头,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她总感觉叶歌像是看穿了自己在想什么,然而那些小心思她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到底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如果是出于牧师的立场,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样。因为被圣女大人应允的喜欢,本该是我所应得的尊荣。”叶歌轻笑道,在长椅上轻轻握住爱丽丝的手,仿佛是抓住易受惊吓的小兽,不舍得让她从自己身边逃跑,“人总是向往着最美好的事物,无论是爱情本身,还是这独一无二的偏爱。就像故事之中的那般美好,也未尝不可。”

“那如果是出于叶歌自己的立场呢?”爱丽丝已经懂得如何去区分了。不如说,她看得出来现在的叶歌并未卸下伪装。他就和自己一般,在扮演着“正职牧师”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并不能对身为圣女的她提起过分的请求,更不要说像是早上那样令她感到不安了。

可除了圣女与牧师以外,他们还是朋友。是她以朋友的身份请求叶歌留下来,所以此刻自然也不能以圣女的身份去拒绝朋友的请求。这是早就约定好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想到这点时,爱丽丝那不安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躁动,仿佛在渴求着什么。她回想起昨晚走投无路时对叶歌的请求,以及今天早上迫不得已的妥协,心中并未感到多少不甘或愤懑,反而是更加期待着叶歌的下一句话。

她是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确实在依赖着他,甚至不能挣脱开他的手。他在教堂中握住自己的手,就好像在宣称所有一般,令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被占有的同时,她终于得到了自己在逐渐占有这个人的实感。

对我露出笑容吧。

不是那种虚伪的假笑,而是这样自私而甜蜜的轻笑。

巧妙地欺骗我吧,让我更加喜欢你吧。

我早应深陷嫉妒不可自拔。

“可我并不能说服自己爱上爱丽丝。因为那是身份致由的动摇,并非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她。”叶歌放开了手,朝着站在门口向自己挥手的卡纳尔走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敛起来,轻声反问道:“爱丽丝,我所嫉妒的人到底是你,还是圣女大人呢?”

爱丽丝靠在长椅上,身体轻轻颤抖着,混乱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任由那种躁动占据内心,无处安放的不安也被另一种心情所取缔。

她忽地察觉到,原来这样的心情就是嫉妒。

嫉妒着他人所拥有的。

嫉妒着自己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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