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一旦有人获得了什么,就同样会有人失去什么。自私的人不以为意,一路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所有的损失与代价都可以视而不见,直到达成目的为止。但那些仁慈的人却会因此而感到犹疑与怯懦,进而怀疑自身所得,最后却步不前。

“臣服,或者死。选择吧。”索菲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将手中的长剑随手收回剑鞘之中,转而朝地上丢下一把短匕。距离她回到卡杜拉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然而少女却并未因为家族的刁难而显得狼狈,反而是迅速站稳了脚跟,实现了当初她对叶歌的所有诺言。

索菲·安格尔。

她已亲手取回了自己的姓氏与地位,此刻便是以该名堂堂正正地站在演武场中央,向一切不臣者发起最后的通告。哪怕安格尔家族确实掌握着安德罗斯城的大部分权力,但这座城市本就是卡杜拉境内少有地边境重镇,商贸繁华的程度也并非其他深陷战乱的城市可比,所以一直以来安格尔家族的地位并不算多么稳固。

虽说当代的家主,也就是安德罗斯城的现任执政官通过支持太子的方式换得了许多派系的力量,但同时也受到了诸多限制。光凭自己一个家族的力量,如果想要将这座城市甚至是周边一带的力量全部统合起来,那恐怕只有太子亲至才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若不是迫切地想要得到转机,或许当初安格尔家族也不会选择私通大洋另一端的卡伦家族。

这件事要是说严重点,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叛国了。

然而一切问题在卡杜拉都有着一个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这或许是卡杜拉所有战争的根源,甚至是国家动荡的祸根,但不可否认的是,一直以来卡杜拉人都认可着这一信念——这也是为什么圣教的信仰一直都无法在卡杜拉传播开来。比起慈悲的母神,他们更情愿相信手中的力量,以及一直与他们同在的“战争之神”贝利亚尔。

“以‘贝利亚尔’的荣耀,我愿意向您效忠!”身穿重甲的战士单膝跪地,毫不犹豫地捡起地上的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划过,最后双手捧起匕首宣誓效忠。鲜血流淌在沙地上,明明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与血液浸湿,眼眸因为充血而泛红,但这些都丝毫不能掩饰他身上的战意与狂热,反而是因此而显得更为疯狂。

“我接受你的效忠。”索菲收回那柄浸血的匕首,用手中的火焰将匕首上的血液焚烧干净,冷漠的声音中无有丝毫动摇与兴奋,好似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训练好你的士兵,之后随我一同作战。你将拥有为我而死的觉悟,而我会为你们所有人带来胜利。”

“是的,将军!”那位战士没有抬头,甚至不敢去看索菲的表情,仅仅是面带狂热地回答道。

巨大的演武场内,所有鉴证了这一幕的观众都在为之欢呼,甚至情不自禁地高呼着那名少女……不,那位将军的名字。那强大而傲慢的背影映照在所有人的心中,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强大,那真实无虚的实力令所有战士都心生向往。

向强者献出忠诚本就是理所当然,而追随强者更是人之本能。

在这个近乎全民皆兵的国度,战士们所拥有的实力就是一切。而索菲便是以一己之力征服了所有人,无论是拥有阶位的军团长,又或者是那些盲从的普通士兵,在见证过少女那强大无匹的力量后都选择了献出忠诚。不仅仅是实力,更重要的是那种气度。

在每一次获胜之后,索菲的脸上都并未有过兴奋,反而是以理所当然的漠然接纳了他们的投诚,仿佛一切胜利都是命中注定。而他们在索菲的漠然中看到了更大的可能,那种热血令所有战士都遗忘了利益与立场,仅仅是遵循着本能去追随强者。

他们本就是统合在安德罗斯城旗下的军团,一直以来也都是接受安德罗斯城执政官的命令。只不过这些军团本质上并不属于安格尔家族,很多时候也都是各自为战,完全听命于执政官的反而是少数。但现在不一样了,在各个军团长都相继臣服于索菲之后,索菲便成为了这些军团实质上的统领。甚至从法统上来说,出身于安格尔家族的索菲确实拥有这种权力,哪怕是现任的执政官都不可能剥夺这种权力。

正如少女所说的那般,她将堂堂正正地取回自己的姓氏与地位。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一座安德罗斯城还不被她放在眼里。在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以后,索菲已经对这种程度的战斗失去兴趣了。太渺小了,渺小到连一丝一毫的愤怒都提不起来。她渴望着更加盛大的舞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来发泄心中的暴怒。

所以,在那些士兵看来,索菲的表情里总是充满一种过分自信的漠然,而这种自信又该是多么令人宽心。只要能追随索菲一直赢下去,哪怕是扫平整个卡杜拉都不是妄言。当然,这种信心只要索菲失败一次就会随之动摇,但是在索菲失败之前,所有人都会对她抱有极大的信任,并甘愿为她献出一切——这就是所谓的军心。

先不说以目前的制造技术,火枪一类的武器还无法大规模普及。但就以卡杜拉士兵的平均素质而言,哪怕是被火枪正面打中其实也不算致命。这种武器对他们来说更多是作为辅助与消耗手段,而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事实上,古典战争打的不仅仅是调度与战术,更重要的是气势。只要将士敢于用命,打出气势,在战场上创造奇迹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方面来说,索菲几乎可以说是战争的天才。虽说她还未真正参与过战争,但长久以来的学习以及那种渴望战斗的本能却令她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无有任何畏惧。她毕竟是正统的军事家族出身,早些年就已经将该学的都学到手,就差最后的实践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打磨自己的军团,让这些军团号令统一。

很快,索菲就从一旁的通道离开了演武场。而不出意外的是,在通道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那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与索菲一样是黑发黑眸,但身高却整整压了索菲两个头。两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男人延伸出来的阴影很自然地就将索菲笼罩在内。

“父亲。”索菲对那人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声问道:“现在,您愿意认可我了吗?就连最后一位军团长,您的亲信也已经倒向我了啊。”

“……索菲。”奥古斯·安格尔微微沉默下来,明明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和她离开之前并未有多少变化,但那种漠视一切的气势却令她判若两人。她不再像是以前那样歇斯底里,甚至褪去了所有不沉稳的印象,只是理所当然地来取回属于她的一切。那种强势甚至令身为执政官的奥古斯都感到些许压力,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无视对方。

“我说过了,我只是来取回本属于我的一切。”索菲半阖着眼,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像极了叶歌,“将母亲的名字写进族谱里吧,下一次的忌日我要在家族里祭祀母亲。”

“没问题。”奥古斯点了点头,“家族里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了。”

“那就这样吧。”索菲也没什么想多说的,错身就从奥古斯身边走过。对于奥古斯,她已经没有多少憎恨了,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在了解到一些内情以后,索菲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沉溺在仇恨之中。现在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毕竟,这些年她确实是被这个家族所庇护着。在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里,她褪去了“安格尔”之名,反而意识到了更多以前所看不到的事情。但理解并不代表认同,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和奥古斯划清界线了。在今天过后,她其实就已经清偿了对家族的亏欠。

不管怎么样,安格尔家族确实恢复到了鼎盛,并再次掌握了安德罗斯城。在索菲完成了军团的号令以后,四周的那些附属城池也将以他们马首是瞻。这样一来,安格尔家族就有资格下场了。并不是像之前那样遥遥地给予支持,而是真正地下场参与到惨烈的厮杀中,亲手去攫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整个安格尔家族唯有索菲拥有这样的气度与实力。现在与其说是索菲假借着安格尔之名统合了安德罗斯城的军团,倒不如说是安格尔家族依赖着索菲。如果现在索菲摘下安格尔的姓氏,难受的肯定不会是她自己——她已经不需要去假借谁的名字了。

“索菲。”在索菲即将离开的时候,奥古斯忽然开口喊了一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

“以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但是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奥古斯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我知道。”索菲不在意地说道。如果是以前的她,这会儿或许已经开始生气了,甚至会反身去质问奥古斯。不过现在的索菲已经不在意了,这点小事还不值得她生气。

“你真的变了很多。”奥古斯叹了口气,“是因为在罗德的那些经历吗?”

“嗯。我遇到了一个罗德的牧师,他改变了我很多。”索菲微微抬起头,回想起自己与叶歌相处的那些时间。明明只是过去了一个多月,但那个人的声音与印象却似乎停留在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内心的空虚令少女无法抑制住逐渐开始躁动的情绪。

如果是你在这里,肯定会取笑我耐不住寂寞吧。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好想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脸,被你抚摸着脸庞,感受你的炽热与赤诚。唯有这样,我才能暂时熄灭心底那无休止境的暴怒。

“牧师?罗德的牧师吗?”奥古斯微微皱眉,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他和大多数卡杜拉人一样,心里都有些瞧不起圣教,对于圣教的牧师自然也谈不上多么尊敬。

“只是一个普通的牧师而已。除了喜欢喝咖啡,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索菲并没有向自己的父亲分享爱情故事的兴趣,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回去继续锻炼自己。

“你很喜欢他么?”奥古斯试探着问道,不过索菲却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憎恨着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憎恨他。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原谅他。”索菲回过头看了奥古斯一眼,那永远淡漠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实质性的火焰,就连通道里的空气都忽然变得炽热起来,“无论他要逃到哪里去,我都会追上他,令他偿还这份代价。”

那一瞬间,奥古斯甚至不敢直视索菲的眼睛。他清楚地感受到,原来索菲一直都没有尽力,她所保留的实力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可是,这份实力到底是从何而来?

而索菲再也没说什么,只是穿过通道中的最后一丝黑暗,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卡杜拉有很多地方都不会下雪,特别是靠海的安德罗斯城,几乎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雪花。然而今天却少有地下起了雪,那薄薄的雪花落在少女的肩膀上,随后又默默地融化掉,就连半点痕迹都没能留下。在那冷漠的表情下,潜藏着比以前更加深沉的炽热。

耳边的声音逐渐离她远去,她伸出手去,接住一片悄然落下的雪花,没有像之前那样将雪花直接融化,反而是任由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从手心中扩散开来。

我本该知道,你总有一天要再次背叛我。

可在那之前,我会继续忍耐下去,一如当初你所教我的那样。

然而,这份无处发泄的暴怒,你又该用什么去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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