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的微光照亮着屋内，也照亮了此时正无言对立的两人。
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在火苗的跳跃间，似乎是重叠的。
杨七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位脸上泪痕未干，但依旧板着脸的女子。有些无言，他拿不准根据刚才龙芝仙女的话总结处来的事情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么就说明眼前的女子与之前自己脑海里那位忘情忘义的恶毒女人完全搭不上边。
“你到底是牧云雪，还是薛云慕？”
他只能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提问。
“这两个人都是我，怎么样！”
破罐子破摔的她愤愤地丢下这句话就闭上了嘴边这表示着如果接下来杨七点话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诚意，她是绝对不会再开口了。
两个都是她……
杨七默默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
“为什么要说谎？装作我们好像从不曾见过？”
甚至还要出手，那时如果不是龙芝仙女出言拦下，杨七真的就要光荣负伤了，然后以此为理由痛斥这个狠心的女人和那些不讲情义的仙阁弟子云云了。
好像是确实戳到了对面的关键。
牧云雪的表情变得泄了气一样，无奈地说道：“这下我的礼算是白送了，对面也不知道会不会相信我的消息……大概是不会了吧。”
“什么消息？”
“三味谷内部有仙阁卧底的人，而且职位还不低。”
卧底？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那位花谷弟子会出现在思过崖。
杨七追问道。
“真的吗，消息来源可靠吗？”
“四分吧，我只了解到一点，但是有卧底的事情是绝对的。”
“这样吗？这概率也有点低，他们会相信吗？”
“会相信吗？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往大了说，某个家伙他！……”
刻意到极致的停顿，巧合地，两人这时刚好目光相触。
又是无言，但是杨七却感到无比的怀念。过去的自己和这位就是在这样的争论里度过的日日夜夜。
“抱歉，我有些着急了。为了扩大我的可信度，我需要演一场被背叛的把戏。”
杨七诚恳的最先道歉。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着急，这场闹剧不会发生。
冷静下来的牧云雪也叹了口气。
“没事，我理解，你的处境确实没有办法。”
是啊，虽然杨七的出现把她苦苦经营了一段时间的付出全部白费，但是也看到了这个家伙好好地站在这这里，也不算全部失败。
这时，两人在屋内靠近的椅子上就坐，默契地互相打量着对面，却不发一语。
杨七在看自己记忆里的薛云慕和现在的牧云雪有多少分别。
两人的再会面相隔了多久？
杨七有些不记得了，几十年？还是近百年？
踏入修行后，时间的流逝早就失去了以往的意见，修行者的尺度在普通人看来过于无情和冷酷。
更不用说，早在大雁塔，他的人生彻底步入消亡的时候，他就决定舍去过去的一切了。
那么眼前的牧云雪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
她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踏入修行的呢？
以及，过去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变了……好多，多到……”
“多到已经认不出来了？”
杨七不知怎么突然想开个玩笑。
“嗯……”
牧云雪却出声肯定。
灯光下，椅子上两人的影子已没有靠近，而是随着拉长，走向两个方向。
“倒是你，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眼前的牧云雪有了一头发稍被雪白覆盖的挑染，身穿的衣服和装饰再也看不到过去那个倔强且要强的影子。她那双伶俐的弯月眉眼消失了，仿佛时刻就要说出辛辣的点评的毒辣语气也消失了，过去的时光在她身上的痕迹只有手上那道剑伤，余下的只是此刻她沉静内敛的气质，流云清风般的感觉。
“不，我也变了，变了很多。”
牧云雪移开了视线，她看着燃烧着的烛光。
“你真的联合外人拿思过崖全部的弟子去祭炼血傀了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
杨七眉头一挑。
看来这仙阁是打算把所有黑锅都扣到自己头上了，虽然事情确实是发生了，但是绝大部分都于自己无关才是。
“嗯，刑事堂和全宗门都有你的追缉令，所幸不是死要见尸的程度。”
“要活口？”
这点确实出乎杨七的预料，这不像他映像里仙阁那几个老东西的手笔呀。
“所以我才相信这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杨七听她的话，抓住了一丝重点。
“也就是说，你觉得我有可能会这么做对吗？”
“……”
沉默，但是却比话语的表达更加深刻。
是啊，没错。如果那个时候，他有的选的话，他会拒绝这个选择吗？
“古二和古三被杀，思过崖也失去了原来设立的意义，那些在这场事故里失去了弟子的各峰长老都出面表明了追究到底的态度。”
虽然这个消息比较好笑，但是杨七没有去管这些长老的态度，他只是有些惊讶古二古三全部都死在了那里，这有点奇怪。
“在想我？果然还是忘不了前辈的英姿吧！杨七，不如别管这个女人，投入我的怀抱吧！”
黑纱女子果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张开双臂，露出温暖的胸怀，带着母性的怜悯。
也就是说，面前这个家伙的实力至少有化神境界。
倒不如说，只有这个境界她这像幽魂一样的身体才能在各个地方来去自如且从没有人能发现得了吧。
“不对哦，我没那么厉害啦～”
化神境……
以他自己对修行的了解，一个修士踏入修行，开灵窍，炼灵骨，纳气入体，筑基。
然后神识外放，度过雷劫，成就金丹。愈炼神兵，光华内蕴，铸成元婴。炼化分身，顿悟大道，成就化神。
到这步就已经可以开宗立派了。
思考到这里，杨七突然想起。自己身边这位牧云雪，好像已经能神识外放了，那就是已经成功筑基了。
看看自己，明明是所谓的天骄，连筑基都没有成功。
连真正作为一个修行者的阶梯都没有踏上，距离他要完成的目标太过遥远了。
“现在全宗门的弟子到也不全都在意这个追缉令，但是，有一个消息，你可能会想知道。”
牧云雪有些踟蹰，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什么消息？这么犹豫？”
杨七到觉得他现在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还能有更差的消息了吗？
“盘龙峰要被除名了……”
除名？
也就是说……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使得他今天落到如此地步的所有他本不需要做的，本不应该去管的事情都已经彻底无所谓了。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杨七不知道现在要做出什么表情比较合适。
痛心疾首？还是悔不当初？
是看戏般大喊理所当然，还是忧心地感叹世事难料？
“我的选择是去给那个叛徒狠狠地抽几个耳光！抽她！”
杨七又一次觉得很累，很累。累到自己不想再继续站起来。
“许长老卸任盘龙峰峰主的职位，现在，已经领了长老会的任务前来……”
“捉拿我这个做下大乱，叛出仙阁的，该死之人？”
杨七为牧云雪补上了她没有及时说出口的事实。
确实是那个许长老的作风，她现在肯定想第一个把我抓做，然后询问我关于这件事的事实吧。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
牧云雪的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再说什么。
这就结束了？
杨七很想问出口这句话，但是他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表示着……
“杨识…”
牧云雪说出了杨七很久都没有再听过的那个名字。
那个自己曾经的名字，那个杨府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老子杨子容棍棒的杨小少爷。那个在官场上有识人心智，多智进妖称呼的杨大官人。那个在民间有着上识天文，下识地理之称的杨晴天大老爷。那个在最后被记载在史书里让人慨然一叹的杨识。
现在这个在八月初七出身，名字刚好七划的杨识。
“你自己小心，我能做得就只有这些了……”
对，只有这些了。她冒着风险，来求见三味谷的人，为的是用自己门派内在别人势力里安插了卧底这样的消息来换取自己的生机，为了不影响对方对这条消息的价值评估，故意装作陌路人的模样。
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够多了不是吗？
牧云雪从椅子上站起，向自己一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们后会有期。”
视线里，她的影子被烛光拉的漫长，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杨七默默的看着，突然想伸出手。
但是看着自己微微抬起的那破烂的几乎称不上是衣服的破布下遍布伤痕和污垢的手，他慢慢地放下了。
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再也寻不到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