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太过一针见血,让我在任何状况想起这句话都觉得格外恰当,
“然后那个女生就气哭了,”桃乐丝说,“就因为我告诉她管风琴和口琴这些东西,在我们德国从来就是民俗乐器,和她看不起的笛子和唢呐是一路货色,没什么高雅不高雅的。”
公交车正在行驶,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想,我靠着左边的窗户,她靠着右边的窗户。不算司机,车上只有我们俩人,因此隔着点距离也能听清对方的话语。
“虽然我在这边生活的时间更长,但我的长相和名字一目了然,周围的人听了肯定认为我的话更有道理。当然,我对自己祖国的文化也啥了解,对所谓的土地更没啥感情,只是看那女生自吹自擂,四处贬低其他乐器的口气有些恶心,就想刁难她一下,呵,没想到直接把她急哭了。”
一些满足是虚假,并不能填补什么,可我们想要的掩盖其内在的空虚,所以即便是虚假的也好,只要能使其舒心自在,真实与否无关紧要。我是这么想的,但桃乐丝不这么想,她厌恶自欺欺人,厌恶名不副实,执意断绝他人的自我安慰。
“所以你怎么想,”她看着窗户,不知是在看沿途风景,还是在与镜中的对视,“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做的太过分了么。”
她口中的那个女生所吹捧的西方乐器,以及所贬低的东方乐器,老实说我都没什么了解,如果当时有东方乐器的粉丝,听她这样贬低,肯定会受伤吧。那这样的话,她即使被人伤害一下,也没啥问题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你的想法,你的…见解。”
“那样的话,”我说,“挺无所谓的,这种事情。”
桃乐丝哼笑一声,而后不再说话,我见此也渐渐转过头去,看那沿途风景。
那个女生的爱慕虚荣,桃乐丝的鄙夷不屑,我无心去批判其对错,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做决定,所造成的后果也由他们自己承担,是对是错,届时他们心中自有定数。
“伊尝啊,”桃乐丝缓缓开口,“你是生来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指什么?”
“你这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这么的,飘渺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现在的样子么…”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问题答案似乎太过久远,以至于问题本身都相当模糊。像普通小孩那样呱呱坠地,孱弱无力,在家人呵护下健康长大,除了哭闹什么都不会,这点我肯定和每个人都一样的。然后呢,跟同龄的朋友三两成行,每天东跑西跑,嬉戏欢闹,开怀大笑,这个也曾有过。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不爱笑了呢,是什么时候,突然觉得世界的一切好无趣,万事万物包括自己的相貌,都变得无所谓起来了呢。
“好像是因为…”
我稚嫩的手沾满泥土,用着塑料的玩具铲子在挖一个小土坑。
“有个女生…”
她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屈膝蹲在我身旁,她看着我,还有我在做的事情:为一只死去的夏蝉掘土厚葬。
我们一言不发,直到我为它建好小小的坟茔,在公园的公共洗手池清理时,她问了我。
[伊尝,你为什么…]
“她问了我什么,”想不太起来了,“然后就慢慢变成这样了,应该。”
“就这样么?”她有点不信,“就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你的一生么?”
其中应该还有各种各样的因素,一环扣着一环,最终导致我的改变,但那句话确实是起因。更详细的细节无从记忆,也无处佐证,只剩着残缺的印象,是否真实也不好说,可能只是一场梦,梦中发生的事情使我变化,所以清醒之后才这么模糊。都说不好。
但总之就是有这么一句话,让我不再天真浪漫。
“就这样。”我说,“仅此而已。”
“比起小说里主人公的成长和蜕变所经历,”她玩味一笑,“你这未免有些太过无聊了。”
“生命就是一直无聊的。”
“不见得哦。”
“怎么说?”
“我现在跟你聊天就觉得挺有趣的。”
就像亲戚来家里做客,母亲总会把我叫出来跟人家问个好一样,然后亲戚就会说:哎呀,尝尝又长高了,越来越帅了,在学校肯定一堆人追,已经谈过好几个女朋友吧。
这样以称赞为表象的客套话,我已经听过多少回了,就像约定俗成的固定台词一样,每次都是换个人换个模板说一遍,我知道他们说这话时什么也没想,也知道自己并非像他们说那样优秀,我早已对这种言不对心的称赞感到释然。
可若是受到他人真心的称赞,我反而会茫然。
“干嘛不说话了?”
“在想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她付之一笑,“觉得我话里有话,另有其意?这方面你还是挺像正常人的嘛。”
桃乐丝手臂靠着窗台,用手撑着头,面朝公交车行驶的方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我。
“我没有骗你哦,”她说,“和人边坐车边聊天回家,跟人推心置腹,都好久没过了,跟男生更是第一次。”她转向我,“要觉得荣幸哦,新来的。”
“我会的。”对上她的视线,见到她那淡淡霞光般的微笑。
“幼时玩伴的一句话,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轨迹,还挺有戏剧性的,”她笑着说,“如果能更进一步的话,将那个女生设立成如今依旧在你心中有着主导地位,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当初对你的影响而牵动,始终无法释怀,最终遇到了生命中的新人,在相处中慢慢改变,成为新的自己,获得幸福。”
“应该是个不错的剧本吧,”她又补上一句,“以三流小说的标准来讲。”
“那一流小说的结局会怎么写?”
“会写你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
“那听着还是三流小说好。”
她闭眼噗笑起来,保持着笑容,没有出声。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仿佛陷入了永恒。
“我该下车了。”她起身道。
原来,下车的智能提醒已经响过了。到了桃乐丝离去的时间,今天的司机是不是开的太快了,明明我们才刚说上几句。
桃乐丝站在右侧车门,等着车到站。路上有些颠簸,她想牵住头上的拉环,但是够不着,只能就近扶着旁边的栏杆。她瞪了我一眼,似是叫我忘了这一幕。
随着车停下,车门随之而开,桃乐丝下了站。没有道别的话语,只剩下她背影那宽大枣红头发。
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除了公交车引擎的轰鸣,再没有别的声响,车上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客人。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等着汽车到站。
——
回到家中,把书包和校服外套丢到沙发上。姐姐去上学了,父母也不在家,因此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我也一如既往,打开电视机,随便切出一个频道,播放着无聊的言情剧,给这个空间造出点动静。
我丢下遥控,往饭桌走去,看着这足以容下七八个人吃饭的圆桌,我才想起来中午是在学校吃的,而冰箱里也没什么囤货。洗碗池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每个几秒就有一滴水珠坠落在不锈钢水槽,发出金属的蒙响。
我发现我的肚子饿了,以前从不这样。总是按时放学,按时离校,按时坐车回家,然后按时吃饭。我的胃像是在抗议我擅自打乱它的生活习惯,开始隐隐作痛。
我于是把刚打开的电视又关上,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
准备到外面去吃饭。
因为一路上无聊,打开手机刷点视频,收到了好几条消息,来自不同的人。还有一个好友申请,附言也相当明了。
[我是桃乐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