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都城西的一条窄巷里有家私酿的酒十分了得。香味浓郁,入口顺滑,口感醇厚,是不可多得的酒中逸品。更难得可贵的是,卖酒的老大爷一盅只收5文钱,只要兜里有几个字就能美美打上一壶喝了个够。
很多老客一般都不愿意这样的好店遭人发现,因为客人一多也就代表着品质下降,价格升高,近乎是难以避免的结局。
打了足量足斤的两壶好酒后,秦菽黎缓步走出巷内。几日前的会武至今仍然是城内的热门话题,大街小巷上到处都能听见人们对此议论纷纷。除了猜测那最后胜出的人是谁以外,人们还开始好奇其他是师承了哪家的功夫。在武林里鲜有人会使这种一般只会在战阵上看见的兵器。
不过,秦菽黎对这些种种流言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长衣,带上了阵笠。他的左手带着一只鞣制过的薄鹿皮手套,在手套内部涂有敷于外伤的药物,现在他的左手依旧处于无法动弹的状态。
制作本手套所需的小鹿皮和人工皆由皇宫唯一大腕澹台璟提供。
一路穿过人群,秦菽黎按着帽子一路走到了一扇大门外。
嗒嗒。
轻轻敲门后,一个侍从将其带入院内。
“老爷,秦公子到了。”
“带他进来。”
书房的门被打开,坐在中央的是白发斑驳,眼神混杂的乔猛。
“退下吧。”
“是。”
侍从将房门关上,屋内回荡着悠悠的燃烧松香和壁炉的热气。
“请坐吧。”
乔猛坐在原地,没有站起来,随意地指向了他一旁的座位。
秦菽黎突然想起,他在边境见过的很多老人。他们为了生存,或者说,为了一口气,即使身躯苍老后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活力和清晰的头脑。但一旦遭遇重大变故,例如死了儿子女儿——在边境常有的事,这口对抗生活的气便彻底泄了下去,面容也就真正地带上了浓重的暮色和颓意。
秦菽黎摘下斗笠,看着眼前这只衰老的老虎。他的毛发枯槁,眼皮沉重,呼吸疲累,就像受了重伤一般。特别是他的眼睛,曾经蕴藏其中的精芒和锐意已经消失殆尽,只留下了枯萎的灰白和盘桓的迷茫。
老人多虑,他们想得太多,又把东西押的太多。即将枯竭的生命不允许他们多犯任何错误,一次打击就可能让他们再也站不起来。
秦菽黎看得出来,眼前的人,在此时此刻,真的老了。
秦菽黎没有说话,掏出自己方才打好的酒为自己与对面的老人各自斟上一杯,无言地碰杯后,两人一同一饮而尽,留下酒杯撞击桌面的声音。
“呼...好酒。”
乔猛将身子微微坐起,看着对面的秦菽黎,
“秦先生这酒,是从哪里得来的?”
“花溪巷内直行半里路,有一老翁开了家酒铺,5文一盅,需自行带器皿去。”
“嗯。记着了。”
说着,乔猛又是一杯下肚,这不算小的杯子瞬间又是一干二净。
“秦先生,我家那小子,昨天醒的。抬回来时还起了次毒热,那帮白胡子老药罐说差点醒不过来,还好这小子命大。”
“...是吗。醒来就好。”
“嗯。不过,他右手没保下来,连带着走路都有些问题,一瘸一瘸,呵呵,看着跟个傻子一样。”
眼前的老男人笑得有些干巴,有些局促,就像是在回避什么一样。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但似乎想了想后又将酒倒了回去。
“我练了一辈子武,呆了一辈子白虎庄。我那发妻去的有些早,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的儿子有天赋,但却心眼。我的女儿没天赋,但心眼多。我以前想着,这对兄妹啊,还真是一个孩子掰成了两个来生。虽然有时看着真来气,不过,倒也不错,天天也挺热闹。”
“可是啊,可是,我老了。”
此时,秦菽黎才注意到。
因为乔猛的手时不时会颤抖一次,让他的领口都沾上了洒出的酒液。
“我不知道在我死了后,这庄子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那儿子有些傻,他是武人,也只能是武人。可他现在连武人都当不成了,连个普通人都当不成了。”
“在我走后,他们俩该怎么办?”
乔猛的语气平静,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很多天了。在他走后,留下的是残废的儿子,难以顶任的女儿,还有一个前路未卜的庄子。
武林门派之间的倾轧和吞并有多么严酷和残忍他早在年轻时便已见识过了。弱小的一方会成为养分或者祭品,他们真的可以挺过去吗?
“乔庄主。”
秦菽黎与乔猛的空杯轻轻碰了碰,
“我与乔兄,与乔小姐,也算是朋友。”
“...”
乔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目光看向了窗外。
在那里,院内的众人依然日耕不辍地练着功夫,但少主落得残疾的噩耗显然还是影响了他们的心态,肉眼可见的,那院子里的场地空了一大截出来。
“事已至此,我只望这两孩子能平安生活才是。”
乔猛将酒推回到秦菽黎面前。
“年纪大了,惜命,不喝了。”
“剩下的,你去同我家那傻小子喝吧,”
乔猛摆了摆手后转过身去,朝向房间内的阴影处。
秦菽黎望着那道背影,在他魁梧身躯里的肌肉不再那般坚韧,他的脊背不再那样笔直,他的呼吸不再那样沉稳。
良久后,秦菽黎提着酒轻轻走出了书房,关上了了门,留给这位老人一些独处的空间。
...
出来后,秦菽黎才突然想起,他好像一直不知道乔如澜在这白虎庄里是住哪的。
询问了一名白虎庄里的弟子后,秦菽黎朝着那种有一棵老梧桐树的一排房屋里去。据那弟子所说,这梧桐树乃是当年白虎庄的初代庄主埋骨的地方,那时白虎庄还未发迹,这棵梧桐树便是在那先祖死后发出苗来的。
乔如澜便从小在这颗梧桐树的华盖下长大,目睹着树叶一片片更换掉落,他自己一点点长大。
轻轻扣了扣房门,突然从屋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
秦菽黎皱了皱眉,一把拉开了房门,
只见乔如澜上身着地,两腿挂在床上。
他的右手此刻无力地瘫软在地上,被包的严严实实。他的左手里却握着一把木剑,但却有一半拦腰断在了床上。看来,这把木剑就是让他这样以脸着地的滑稽模样的元凶。
“啊,秦兄!”
看见秦菽黎到来后,乔如澜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但眼中却是澄澈的欣悦和明亮。
他大声地喊着秦菽黎,声音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欢畅和惊喜。
就像秦菽黎那一天在白虎庄第一次被乔如澜叫住时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