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娅一路斩开会妨碍她急驰的事物,最后总算抵达目的地。

当她让感官变得敏锐后,即可发觉有复数人数的气息跟魔族气息。她从树丛深处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挥剑砍掉阻挡她去路的事物后一跃而出。

对这座树木错杂林立的深山来说,这是片不自然的开放空间。也不顾时间逼近日暮时分,混浊天空与污浊空气相拥之处所见到的是——没错,是凄惨的地狱。

“——唔!?”

凯娅一心渴求能够赶上,她斩断树木跃出,率先袭击她的却是令人感到晕眩的血腥味与腐肉臭味。造成这种臭气的原因窜进她洁净的眼阵,扩展于眼前的景象无疑是刑场。

这或许是普拉西多的部下造成的。数不清的魔族不仅以漆黑的混浊气息施以暴行,还有受到魔族追赶致使性命垂危者,以及可能是被魔族玩弄致死的人在。然而在这群浑身带有无数伤势且沉淀于血滩者的身影间飞舞交错的,却是怒吼、悲鸣乃至哄堂大笑。

这是凯娅曾经目睹,而她不愿再目击的光景,她的心为此沸腾。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接着她任凭自己的激情熊熊燃烧,往附近的魔族挥剑猛砍。

面对凯娅猛烈扑来的斩击,魔族根本措手不及。

环绕赤红光辉的斩击呈现纵向一字,伴随轰鸣与卷起的土块,甚至濒死的凄惨悲鸣都一并在大剑前被吹飞,魔族就此被砍成两半。

无数视线灌注到她身上,有余命犹存的抵抗者,以及多不胜数的魔族,他们全在判断究竟发生什么事,所有人都将视线聚集在这名好不容易才抵达的闯入者身上。

此时有一人察觉到。

“你、你是!”

此人甚至没再问她是谁,而是发出目睹熟识之人才有的声音。

她还没来迟,还有人活着,还有人在等待救援,还有即使遭受魔族包围,在无以预见未来的穷途末路中拼命抵抗死亡的人。

没错,自己确实赶上了,她还能保护这群等待希望降临的人。

她回应这些渴求救援的呼声持续奔跑,她驱身前来营救他们,然而——

“为什么你这个瘟神会在这里!”

扑打在她身上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怒骂声。

“什……!?”

凯娅讶异于唐突指向自己的嫌恶和敌意,她的动作因此迟钝。为何此刻愤怒的矛头会指向自己呢,她明明是知悉众人的危机后,马不停蹄地赶来援救。

“葛莱齐斯小姐……”

这次换成从别处传来喊她的声音,那是壮年男子充满分量的呼声,是奥斯卡的声音。尽管他是与战斗无缘的商人,不过他还活着。只是他的话却没包含对此的喜悦,他发出的颤抖声音,确实蕴含愤怒。

他的眼神内寄宿怨恨,仿佛造就此等罪孽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一般,他显露出憎恨的神情,朝凯娅投射强烈目光。

“奥斯卡阁下……”

“我不是讲过要你离开商队吗,因为有你在我们会被魔族袭击。”

“你、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不过现在没时间计较这些……”

不仅如此,目前他们遭受魔族袭击,早就已经走投无路,无论如何,内心有任何怨言都等战斗结束后再听,眼下情况根本无法让他们毫无防备对话。

然而周遭人的态度却一反凯娅的心思。

“竟敢说现在不该计较这些……?不都是你的错才害我们被袭击的吗!”

“唔……”

这声指摘,凯娅没有回嘴的余地,魔族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全是自己造成,因此她也只能接受这疾言厉色的斥责。

她咬牙切齿地一边牵制魔族,同时承受这蛮不讲理却非空穴来风的怒火。刚才放声怒吼的男子,他浴血的脸孔转变为诧异神色。

“慢着……你怎么会晓得我们被袭击?”

“刚才有一名护卫过来告诉我说冒险者被袭击。”

“你说过来告诉你……意思是有人能跑去找根本不晓得在哪里的你吗?”

“是、是啊。”

凯娅颔首,护卫继续问道。

“为什么你能够这么快就赶来这边?”

“我说,现在根本没时间计较这些吧——”

尽管凯娅催促护卫要提高警觉,他仍旧充耳不闻。

“快回答我啊!”

“唔……”

护卫放话叫凯娅不准岔开话题,周遭满溢险恶氛围,他那浑身浴血且阴气逼人的模样,正是如此惊人。不过这又是为什么,他们明明更清楚情况如何危急,为什么却一味斤斤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呢。

(不对……)

首先目前得机敏地戒备周遭,凯娅重新如此思考。由于她的注意力被打断,当她提高警戒并沉默环视周围后,魔族们开始嗤笑。

简直宛如凑热闹地眺望丑陋斗争舞台的旁观者一般。

“什……?”

为何魔族们丝毫没表现出准备朝他们攻击的举动。

为什么他们完全没打算出手?魔族们毒辣的嗤笑迫使她感受难以言喻的恶寒,假如魔族要杀光他们的话,正在内斗的当下明明是绝佳机会,为何那些染满鲜血的手会在理应痛下杀手时怠慢呢?异常的氛围飘荡,此处分明是该厮杀个你死我活的地方,他们却无视这点反而展开这种犹如拙劣闹剧般的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喂,你有在听吗!?”

凯娅还为陷入这种难解情况而感到困惑时,她却突然沐浴在护卫的怒骂当中。

“——!现在这种问题根本无关紧要吧!?当务之急是赶紧重整态势,然后尽快逃跑!”

“逃跑?这种状况下你是要我们逃到哪里去!这附近早就塞满魔族了!事到如今再做什么全都为时已晚!”

“或许你说得对……即使如此,现在也不该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对话……”

“你少给我岔开话题。”

“——我才没有岔开话题!”

“……你不想讲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吧?我有说错吗?”

“什——!?”

“你是受良心谴责才说不出口吧!?因为你就在我们附近闲晃!所以你才有办法这么快就赶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没这回事,她是行使精灵之力从十里外的距离飞奔赶来,并非原本待在附近闲晃。不过这又如何,现在计较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我们才会被袭击不是吗!因为你根本没有远离我们,就待在我们附近的缘故,我们才会因此遭到魔族袭击!”

“不对!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话,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吧!”

“唔、呜……”

她原本想讲所以说不是这样,然而无以辩驳的郁闷情感却强烈侵袭,周遭的视线也是。

为何他们如此渴望责问自己?伫立于死亡深渊的人类,就非得如此将情绪迁怒于他人才行吗?人类这种生物就是如此毫不留情吗?

“葛莱齐斯小姐,你……”

“我……”

她沐浴在来自周遭的谴责与冲击而不禁晕眩,简直犹如被人从侧边几度痛殴。那种仿佛责任全都该归结到她身上的说词不断侵袭过来,令她不禁陷入景色在旋转的错觉,敌意与严词责备正夺走自己的平衡。

为何自己要受他们责难?为何自己非得在此接受他们谴责不可?自己明明是为他们着想才会跑来,明明是挂虑他们才会赶来这宛如地狱之地。

自己明明是替他们感到忧心,才会甩开他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温柔的手——

“为什么……我是来救大家……”

“少啰嗦!都怪你!都是因为你,大家才会落到这种下场!”

“我、我……”

沐浴浑身的言语恍若诅咒,难道都是自己的错吗,毫无例外全是自己的错吗?即使祈求他们平安无事才赶来这群抛弃自己之人的身边,也只会遭到嫌恶吗?

在喧攘不堪的责难漩涡中,忽然响彻一道痛苦万分的嘶吼。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她的视线往声音方向瞥去时,其中一名护卫的胸膛上,简直像不自然地长出一截好似圆木制成般粗壮的手臂,这无疑是魔族的手臂。

贯穿身躯的一击使护卫命丧黄泉,他的身体无力瘫倒,出现于往前倾倒的那名护卫后方的是——

“你来啦,基尼雅思的剑士。”

“——普拉西多!你这家伙!”

“你还是老样子很有气势呢,怎么,你就这么想取我的首级吗?”

凯娅对普拉西多挖苦般的嘲笑释放杀气。事到如今还讲这什么话,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自己被身为破坏与暴虐化身的他夺走一切,这杀机与敌意的责任无疑出在他身上,没错,正因为有这份憎恨——

“这全都要怪你们,才会……才会变成这样!”

正因为他又打算重复这份罪孽,自己才无法压抑,这正是为尽情宣泄情绪才脱口而出的话,然而这份激情听在那家伙耳里又会如何呢?普拉西多睥睨地环顾四周,简直就像准备表示他已经等这句话很久般吊起嘴角。

“你在胡说什么,这都是你的错吧,基尼雅思的女人,因为你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他们才会面临这种遭遇吧?”

他那不怀好意的嗤笑,究竟是在期待什么。或许自己确实是间接原因,不过制造出这种惨状的普拉西多,根本不可能有资格讲这种话。

(啊——)

等她察觉到普拉西多的话传递出去时,一切都太迟了。

视线犹如芒刺扎满后背,当她回头查看这气息时,怒气从炯炯目光毫不保留地射向她。

“果然是你的错……”

“如、如果没有你在的话……”

“这都要怪你……”

那已经并非人类会发出的声音,而是宛如累积到极限的怨恨所凝固结成,将恶意龇牙咧嘴吐出来的声音。

还有不知道为何,自己嘴里竟然会冒出否定言词。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各位!”

“闭嘴!都怪你!全都是你的错!”

余命犹存者们异口同声地高扬谩骂声,待她察觉时,连原本较为冷静的奥斯卡都随之高声痛骂,怨言不曾间断地从四面八方降临。

为何他们不愿意相信过来援救的自己,反倒要回应魔族的话?这不过是仔细思考就能明白的事,为何他们只会被眼前的事态与说词蒙蔽双眼,而无法看见本质呢——

“……不对,这不是我的错!我根本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根本……”

骗人、都怪你、都是你不好、魔族都这样说、瘟神、杀人犯、共犯者。

她听到的全是这类声音,藉此将自己拥立为恶。

“我、我根本没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能理解我!”

那是她悲痛欲绝的呼喊,或者可能是她一直蕴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心话。看见这画面的普拉西多,好似大快人心般放声大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人类简直愚蠢至极!只要一出事就光会谩骂或眨低他人!剥掉一层皮的话,你们简直是比蛆虫更低劣的生物!”

普拉西多如是说,等尽情享受欢愉一阵子后,他转向周围的魔族——

“——动手。”

他下令屠杀。

“——唔!”

这句话令凯娅因谩骂而磨损的内心再度激昂,由于受到过度责备所折磨,她咬紧牙关压抑那因为懊悔与痛苦,导致即将落泪进而扭曲的脸庞。

她心想已经无法再继续放任对方胡作非为,但是……

“咦——?”

即使她的心灵坚持不懈,身体却不做回应。她无法一如既往在脚上灌注急驰如电的力量,平时的敏捷仿佛已经灭绝,打算踏步的脚却无法随心所欲移动。

她的动作变迟钝,即使想找借口也完全欲盖弥彰。

根本不必问理由为何,自己是因为恐惧才无法动弹。然而这并非普拉西多的缘故,并非周遭魔族的缘故,是来自身为同胞的人类,他们的责备正束缚她。

然而光慢上一拍,就足以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危机。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啊、啊————!”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嘎!?”

周遭的人类只能束手待毙并逐渐被魔族残杀,不论是抨击自己的护卫、谩骂自己的冒险者、将怨恨视线投向自己的奥斯卡,就连商人们也是。

当魔族正要袭击最后残存的一人时,凯娅的身体总算老实听话。

但是早就为时已晚,即使脑袋再清楚不过,她的心却也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

她砍断扑到最后一人身上的魔族背影,当她的视线垂落时,即可看见一名被魔族鲜血与自身鲜血染成通红者的身影。

那是名少女,是以前凯娅曾接受来自公会委托时,一起组队讨伐魔物的魔法师,她是自己在队伍里最亲密的朋友——

凯娅希望她能振作而屈膝抱起她。

“振作点!”

“啊、呜……”

少女痛苦呻吟,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正微微颤抖且染满鲜血,等凯娅回过神时,她在喘息间以微弱声音组织语句。

“……你……这…个…”

“咦……?”

“如果没有……你这种人在这里…就好了……”

“————!!!!”

最后,她在讲出这句咒骂后随即气绝,残留下来的就只有打算勒死自己而附于颈项的鲜红手印,以及她那与安息无缘的尸骸。因为憎恨而扭曲的表情烙印在凯娅眼帘,简直犹如仇敌就近在眼前般,她直到死前最后的最后一刻,都将憎恨的谴咒甩向自己。

……环抱她的肩膀与手臂皆无力垂落。

凯娅感受到自己深信的一切都响亮崩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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