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发出痛苦的嘶嚎。皮肤、骨骼、乃至器官纷纷从原本的构件上解离——全都是为了从她的跟前溃逃。威尔还未看清她的相貌，而那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便已然将他吞噬了。

夏蒂，夏蒂。

你所面对的就是这种东西吗？

威尔在永恒的深渊之中坠落，闭上眼睛迎接灵与肉的双重坏灭——

“……呼……呼……”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威尔像是从水底浮出般大口喘气。

“这里是……我还活着吗？”

面前是染上黄昏之色的海面，天边的残云如灼染了烈火那般炽红。这让他一瞬想起之前所窥见的那名为魔界的地狱，还有居于那地狱之中的黑色少女。

那就是魔王……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神明之类的东西吧。威尔毫不怀疑。如果一个人类要立于那样的事物面前，那么先行选择死亡或许是最佳的策略。

夏蒂仍抱着膝盖，埋头坐在石头上。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滚下石头呈大字形瘫倒在沙滩上的威尔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吞噬……成为……感情……破坏……”

她不断地碎碎念着威尔无法辨明意义的词语，就像是深陷恶梦之人愁苦的呓语。那具窈窕却显得有些纤瘦的身躯轻微地颤抖——临摹自特蕾西娅的拟态正在崩溃。衣服，脸颊，头发……一切使她被认知的元素都在慢慢变回暗影。

那副半人半影的模样正可谓是怪物，恶魔。根植于人类本能深处的恐惧正呼应着她的形态而被激发。但和刚才立于魔王之前的感受相比，这种恐惧根本无足轻重。

她的手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就好像两人的手仍紧紧相系一般。威尔能理解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如果触碰她时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的记忆，那么当时在魔王面前像蜡像一样融化的人就是她。

是因为当时使用了较弱生物的拟态，所以才变成那样吗？威尔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如果生存是生命的第一要务，那么那种异质得如同猛毒的东西无疑是一切生命的死敌。

“您可以想象一下被太阳的火焰炙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像冰块一样融化的感觉。”

他回想起特蕾西娅的话语，同时认知到了她的话语里并没有半分夸张。身体缓慢熔化的苦痛，夏蒂已经体验过一次并深深地为之后怕。然而这一次面对那支烧灼幽影的长矛，她再一次地被相同的感触所折磨——

那当然会崩溃了，不如说不崩溃才会显得不正常。明明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世界上却还是有着能伤害她至此的东西。纵然已经为了变化，为了强大而吞吃了数之不尽的生物，依旧无法摆脱那份原初的恐惧。

悲戚与同情在威尔的内心翻涌，他惊觉他朝向夏蒂的这些感情，竟与他对特蕾西娅的思绪相同。

以她的善良，想必是无法放着夏蒂不管的。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牵着夏蒂的手直到最后。

威尔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夏蒂逐渐溃散崩落回暗影的形体。高等魔族应该不会像人类那样哭泣，但他却在此时此刻听到她那像是抽泣般的低语：

“不够……不够……还不够。要达到她……成为她……吞噬她……”

再一次牵起她的手，就意味着要以凡人的灵魂与身躯去分享那连她都感到怖惧的威压，去承受那仿佛在永恒地狱里被烧灼的苦痛。身为真正圣者又有着复数奇迹加身的特蕾西娅或许能做到，但他呢？

这是凡人无法承受之痛。那二人所行之路，所向之处实在太过高远，只是一凡夫俗子的他纵使想要跟上也是枉然。犹豫之间，他仿佛听到那个早已逝去之人在他的内心对他发出嗤笑：

这就是你让我抓住的机会——一个圣徒与恶魔，以及一个脆弱的凡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正无可避免地走向注定的结局。而你则成为了其中那个最没有存在感的主角。

“……你可别小看我了。”

威尔从沙滩上站起来，重新爬上大石。

“我不是主角……我是执笔人。”

执笔人……就凭空无一物的你吗？在那伟力之前你什么都不是，她的白发，还有她的恐惧，没有一个是你能承担的。仅凭满腔怒火能改变什么？仅凭悲悯能改变什么？你只是棋盘上的尘埃，弈手落子时的微弱气流便会将你掀飞。

“你的存在意义或许只是为了拯救你的妹妹……但我不同。纵然我现在还没有那个能力，有一天我也要把笔从上帝的手里抢来。为她，为她们改写这种像是玩笑一样的命运。”

“要骂我是愚蠢那就请随意吧。就算结局已经注定，就算言微人轻，就算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决不会动摇我的意志。”

“看好了，这次我就算是直接被烧死，也绝对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威尔——无名的青年向着濒临崩溃的恶魔再度伸出手去，用力紧紧扣住她的手掌。

…

……

…………

痛苦。

那一天的痛苦，至今仍在持续。

空无一物的身躯，终于遇到了能够填满那饥饿与空虚的存在。

扭曲的暗影庞大无伦，遮蔽魔界本就黯淡的天空。而在那黑寂压抑的世界里，却突兀地站着一位外表看上去像是人类的少女。

她却比最深的黑暗还要漆黑，比热灼的熔岩还要炽烈。站在那一般人类光是连呼吸都会中毒的魔境里，她的神情一派轻松写意。哪怕是有着无数扭曲形态的暗影站在她的跟前，她也不曾抬头仰望过它一次。

“就是你吧。那个将遇到的一切事物都吞进口腹之中，却依旧无法成型的影魔。”

她的眼睛平视前方，好像穿透了那连光芒都被吸收的黑影。黑影困惑地延展躯体，打算一如既往地将挡在它面前的东西吞掉。

“真有意思。那试着来吞噬我，成为我吧。”

少女绽放出妍丽的笑容，释放出堪比星球内核的热度。在那热量下，暗影的身体如烈夏的春雪一般消融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发出凄厉的尖叫，所有吞噬的能力，记忆，全都用来保护自身以及用来歼灭眼前少女的存在，但都是徒劳。它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阻止自己的溃败和消亡。

“不行啊，这样是不行的。离要成为我还差一些。”

全身上下都覆盖着薄霜，衣物染上尘土与泥渍的少女摇摇头，对着眼前只剩下指甲片大小的残影说道。

“去吞噬更多东西吧。等你拥有了成为我的资格，我会亲自前去见你。”

影子没有吞噬眼前的事物，从她的面前逃跑了。

名为夏蒂萝塔·希维尔的影魔第一次产生饥饿和空虚以外的情感，就是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