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夏天,空气闷热又粘稠,吸进去再吐出来剐蹭一圈,鼻子嘴里火辣辣的难受。

坐在3路公交车里更是像坐在蒸笼里烧烤,中午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座位上过道里挤得满满的都是人,一个个像碱大了的馒头咧开嘴又枯黄萎靡。

中巴车核定载人18位,现在最少有30多个人,里里外外密不透风。

这条公交走的是宋昭公路,从总站恰特到黄河渡口,大部分路线都在郊外,过了南桥以后道路就开始颠簸,车身一跳一跳的,偶尔还“噶噔噶噔”响几声。一辆大货车从旁边呼啸而过,带起一片黄尘从窗口刮进来,靠窗户的几个人叫苦不迭急忙关窗户,一时间哪里挡得住,吹了一脸的灰。

一个老汉骂骂咧咧的说道:“什么破车,坐上难受死了。”

司机是个半大小伙子,见怪不怪道:“难受就不要坐,自己往回走了哇。”

老汉坐了多年车知道就这么个情况,只是心不顺,开始找茬:“大热天也不说把空调打开,省这几个钱就能娶上媳妇了?”

这种调侃对小伙子无效,反唇相讥道:“你活了半辈子还没娶媳妇儿,我们还年轻了,不着急。”

全车哄笑。

坐车的都是沿路厂汉、哈林格尔、官将、栏桂几个村镇的人,熟客多,大家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个人的情况。

老汉被戳中痛点,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说话。

小伙子说到底还是没开空调,车厢内汗水食物蔬菜各种异味很快又混杂在一起,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众人纷纷煽鼻子小声咒骂,靠窗户的又急忙把窗户打开。

薛宁用手捏了一下鼻子,很快又紧紧抓住身前的铁杆,他身后一个大婶为了省力直接靠在他身上,这种状况已经维持了一段路,一个人支撑两个人的体重很是费力,他也懒得说,说了也没用,车厢里这么挤,谁挨着谁也正常,遇到那泼辣的,搞不好还弄个自己没理。

车过了包西机务段又上来几个人,车厢里更挤,大家挪动中又是一片不满,售票员不停的催促,“往里点,往里点,前面还有人,大家忍一忍,到厂汉下的人多,地方就宽敞了……”

新上来的一个妇女很胖,衬衫勒在身上一条条的都是肥肉,薛宁看到她急忙转过脸。

胖女人是个大喇叭,很快就和相熟的几个人打起招呼,吐沫星子飞的到处都是,和先前说话的那老汉也认识,两人竟然隔空唠起家常,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了“荤段子”,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全车人尴尬又兴奋的听着,有那胆大的就跟着起哄几句。

那胖女人正说的起劲儿,忽然瞥见站在她旁边的薛宁,嘴张的老大却没了音,好半天才咧了咧嘴道:“是……是薛宁啊。”

薛宁微微点了点头没有接腔。

胖女人不自然的转过脸也没再问,她刚才说的那么热闹,忽然变了哑巴,全车人眼神都往她那里飘,有几个人的视线也从薛宁身上扫过。

胖女人身边一个人就用手指捅她,小声问:“谁呀?”

胖女人飞快的瞟了薛宁一眼,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八卦天赋,悄悄说:“这是厂汉薛建明的小子,前几个月被抓了,估计刚放出来。”

两个人明着是说悄悄话,声音大的全车人都能听见,正好车又颠簸了一下,所有人的心都被揪起来又扔下,车厢内瞬间就安静下来,温度似乎都降了好几度。

薛宁被那胖女人道破身份,身体下意识就有些发紧,全车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间都汇聚到了他身上,有惊讶,有不解,有害怕,有不屑,不经意间薛宁身边竟然空出了一小块地方,靠了他一路的大婶也离开了他。

这样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七八分钟,到了厂汉薛宁下了车,车厢里才“轰”的一声恢复了正常,一个大娘说:“不就是一个学生娃娃嘛,咋就成了劳改犯了?”

胖女人又变成大喇叭道:“我说给你们听……”

薛宁的事儿就从她那张大嘴里绘声绘色的道出来,引得众人不停惊呼,可这些薛宁已经听不到了。

其实薛宁9点多就从九原区看守所里出来了,本来想从南绕城公路走回来,路过站牌的时候正好18路公交车过来,或许是内心孤寂想热闹一点吧,看守所里一个监房十几个人其实也有聊天吹牛的时候,可那种“热闹”和外面还是不太一样,薛宁鬼使神差的就上了车,结果下了18路公交车又转5路公交车,从恰特再坐3路公交车绕回来,花了好几个小时转了大半个市区后都快下午1点了。

一路向西走了十几分钟,前面出现一个土坡,薛宁不由停了下来,五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他一砖头将齐老六盖的满脑门血,齐老六躺在地上哀嚎了半天才被抬到卫生院,因为寻衅滋事罪他被关进了九原区看守所。

薛宁一点都不后悔,他早就想打齐老六了,前年他老子薛建明在赌场上欠了齐老六三千块钱,齐老六找不见薛建明就三天两头来骚扰薛宁和他奶奶,每次骂骂咧咧发泄一顿才走。

齐老六知道薛宁不是善茬也不敢太过分,那次喝了酒薛宁又不在,齐老六酒壮人胆进屋里踢了薛宁奶奶一脚,薛宁回来气的不行,追出去见齐老六正和人吹牛,提起一块砖就打,齐老六见薛宁发了疯立刻就跑,跑到这个土坡被薛宁追上一砖头就盖倒了。

齐老六姐夫曾经做过辅警,认识不少人,当天下午薛宁就被抓了起来,第二天就进了看守所,这种事可大可小,有关系第二天就保释出来了,结果薛宁在看守所一呆就是五个月,薛宁一没钱二没权也就认命,他外表瘦弱文静性格从小却硬的很,要不就忍着要不就狠狠的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薛宁怔忪中一辆奥迪从土坡上下来,薛宁急忙跳到旁边让开路,车里三个人都看到了薛宁,脸上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薛宁也心情复杂,这是贺云峰的车,贺云峰是这一片出名的有钱人,从包工程起家现在是建筑公司老板,旁边坐的是她老婆,薛宁打小记忆中这个女人就很凶,总是一副高高再上的表情,根本看不起村里的人。

贺云峰的厂子在厂汉,所以偶尔会回来,薛宁的目光越过贺云峰和他老婆,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贺启帆,贺启帆也看到了他,那种不屑的眼神像一根刺一样扎了薛宁一下。他们曾经是小学同学还是同桌,贺启帆今年在包四中上高三学习优异,薛宁初二就辍学了,人和人的命运天差地别,以前薛宁也难受过,现在早就看开了,人比人气死人,想多了也没用。

目送奥迪车离开,薛宁摇摇头甩掉了复杂的思绪,紧走几步拐到村子西边,远远看到自己家的院墙,薛宁心里一下就酸的厉害,眼见院墙有几处又坍塌了不少,比春天的时候更显破旧。

院门虚掩,薛宁一进院儿就看见奶奶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几个月没见头发竟然已经白了一半,脸上也憔悴的很,鼻子上还有几道碳灰,穿了十几年的褂子上有好几个小破洞,扣子也掉了一颗,整个人比以前瘦了很多。

“奶奶,我回来了。”

薛宁喊了一声,嗓子就堵住了。

李桂花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看见大门上站着一个人,从大前年开始薛宁奶奶李桂花就得了白内障,视力很弱。看见孙子突然回来,李桂花腿一软就摔坐在了门前的石头上。

薛宁见奶奶摔倒赶紧过去扶住她的手,李桂花反抓住薛宁的手不确定的反问了一句:“回来了?”

薛宁“嗯”了一声,李桂花已经哭了起来,嘴里不停的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薛宁在看守所这几个月最担心的就是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十年,他被抓起来奶奶又担心又害怕,每天坐在大门前哭,见人就说她孙子是个好娃娃,打人也是气着了,这些都是律师江凝告诉他的。

“奶,别哭了,对眼睛不好。”

薛宁将奶奶扶起来,自己趁机也擦掉了眼里的泪水。

李桂花从激动中缓过来,说:“你还没吃饭了哇,奶奶给你烙油饼。”

趁奶奶做饭的时间,薛宁把院子扫了一遍,又把院墙修整了一下。吃饭时李桂花絮絮叨叨的不停的说,让薛宁以后再不敢打人了,薛宁嘴上应了心想那得看情况了,总不能让人欺负。

吃完饭李桂花给薛宁烧了一大锅开水,坐牢出来要洗澡去去晦气,家里没有淋浴,西房里有个破了口的大缸,过去是腌酸菜用的,天不凉的时候薛宁就用这个大缸洗澡。

这一澡足足泡了有一个小时,薛宁感觉很舒坦,看自己的身体洗的干干净净,瞅了一眼正屋,暗中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清清白白做人,最少也得让奶奶过的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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