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黎雨洛曾有过短暂的清醒,但她只嘟哝了几声,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也很模糊,可言墨白还是听清了她想说的东西。

“好疼啊……”

“肚子……”

“肚子好疼……”

凡间最痛苦的刑罚,应该是凌迟了吧……一个人被活生生割成千片万片,但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黎雨洛……亲手把自己的元胎碾成了粉尘,可能是百万片……还是千万片?

他试图想象亲手撕裂元胎的痛苦,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支离成无数尘埃,可他想象不到。

那可能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把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凌迟成千万个碎片,然后……她还忍着痛苦挥出了那一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是魔教教主?为什么昔日自己要把她丢回玉衡仙宗?

言墨白的心绪第一次那么乱,他想若是那个雨夜里他走下台阶,把她抱在怀里,像现在这般……

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一幅幅画面,竟是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可胸口肋骨断折的疼痛很快又唤醒了他,言墨白怅然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天真,即便时间真的能够倒退重来,那他和她与现在的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既然往事已经定下,就再没什么可后悔的,正是这些细细碎碎的选择组成了他的一生,这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

忽然他的目光微敛,三道磅礴的气息出现在了身后的高空,存在感如烈日悬空般强烈。

“玉衡……”

言墨白轻声念着。

然而他没有停下脚步。

事到如今,生死早已不是言墨白所在意的东西,他只想带着黎雨洛走得更远一些。

如她说过的那样,一路向前。

只不过像那灵鸟一样,他们的尸骨终究会埋在前方的某处……

他不知道到最后一刻自己该如何抉择。

以玉衡仙宗贯来的脾性,必定会把黎雨洛活着带回宗门,而叛宗再加上与自己这个魔教教主有染,等待她的结局,未必会比死了好受。

他还可以自我了断,可黎雨洛呢……

言墨白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的,即使知道,他可能还是下不了手。

为何世间之事总是这样两难?

他又往前走了很远的路,胸前的伤势也随着走动而愈重,一路的脚印上淌了一路的血。

走着走着,身后的三道元胎气息不知何时散去了,夜风萧瑟地吹过山林,黑暗中树影飘摇,天底下仿佛只剩下他和黎雨洛二人。

言墨白的脸色并无变化。

那三人退去必然有其原因,要么是有摇光派的修士来此。

要么……就是有玉衡更高一层的人物降临。

无论是哪种,都不会让眼前的情况变好。

不过也不会变得更糟,毕竟已经没有更坏的事情了。

正和他所想的一样,元胎气息退去后不久,就有另一道浩渺的气息填满了四方。

炼神……

玉衡门中的太上长老不是都去了西域么?难道是摇光的炼神……是太上长老,还是掌门呢。

可也仅仅是些微不足道的好奇,言墨白没有停下,他带着些许释然和遗憾地望向前方。

筑元后境的炼体修为让夜幕无法阻拦他的视线,脚下恰好是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林木稀疏的地方,他能够看到山下那些丝锻般湛蓝的河径,远方起伏的青山,陡峭的落崖,落崖上的飞瀑……

他在找自己埋骨的地方。

上一世他孑然一身,死后也不知道尸骨被埋在了哪里,可能是荒郊野外的无名公墓,也可能是垃圾场。现在他至少可以找个风景漂亮的地方把自己葬下,在此之前,还可以为自己立一块墓碑……虽然他也不知道上面该刻些什么。

至于后面会不会被人挖出来,又会被带到哪里去,都不关他的事情了。

后方的浩渺气息渐渐收敛起来,来者并未离开,而是落在地上,向他走过来。

言墨白听到了枯叶被踩碎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言教主……请留步。”女子清冷又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只是在平静之下,她好像又在压制着什么别的东西。

言墨白的步伐一滞。

他当然认得声音的主人。

从西河洲到摇光派,足有近十万里路途,想在短时间内赶过来,即使是炼神圆满怕也要花费不小的代价……要么动用了空间秘宝,要么耗去了大量本命仙元。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炼神修士他都会很惊讶,可既然是千秋雪,言墨白就不感到意外了。

这世上能替千秋雪化解蛊毒的,只有他一个人了。她想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不被蛊毒之痛逼成疯子,就必须有他在身边。

一个念头忽然从言墨白脑海中闪过:若以此要挟,她会答应保下黎雨洛么?

下一刻,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目前黎雨洛带着他逃出山门的事情还没被其他宗门知晓,仅仅算得上是玉衡自家的内事,不至于被天下共伐。若是她没杀叶胤,想来还有被千秋雪保下的机会。

可她既然杀了叶胤,等同于和整个玉衡仙宗势同水火……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想要让黎雨洛能够活下去,唯有让她成为能让千秋雪不计一切代价都要保护的人。

就像他这样。

从听到千秋雪声音的那刻开始,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息的时间,言墨白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若千秋雪追上来,他会立即把化解蛊毒之术传入黎雨洛神海中,而后自绝心脉,不留半点生机。

这样一来,世间能化解蛊毒的依然只有一人。

……

千秋雪默默看着白发少年抱着昏迷的女孩走向深山,黑衣长摆随步伐在风中飘摇不定。

他走过的路留下了一条染血的小径,点点滴滴的血珠凝在草叶上。

她缓缓摘下了戴上不久的银簪,握在手中,任由银发散落在腰间。

玄冥秘银炼成的宝簪,无声无息地被玉白的纤指捏成碎段。

啪嗒。

碎裂的银簪落在草地上,玄冥秘银重量让它深深刺入土壤,恰好有几滴草叶上的血落下来,和残留在银簪上面的血迹毫无排斥地融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不远,对于凡人来说,也只是跑几步就能追上的距离……可在千秋雪眼中它却比刚才跨越的数十万里更漫长。

一切都仿佛倒退回了三十多年前,白裙少女站在玉衡外门山下,失魂落魄地望着苍茫天空上青袍飘飘的背影。

那时候他也不曾回头,化光登上九霄,迅速消失在了远方的天幕里。

记忆里的画面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那略显单薄的背影,披在黑衣后的白发灼痛了千秋雪的眼睛,她不敢多去看,逃避般地把视线挪向他怀中纤弱的女孩。

月光下少女的皮肤是如此白皙,瓷器般光洁柔嫩,没有任何伤痕。

可在外表下,千秋雪知道,黎雨洛的元海已经被摧残得千疮百孔。

她仔细打量着那小巧玲珑的女孩,明明是拜入她门下十多年的弟子,可为什么……如此陌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的师徒关系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师父赐予徒弟功法和修道资源,徒儿努力修炼不负师尊所托。

千秋雪对黎雨洛的印象仅剩下一片空白。

她艰难地沿着这片空白追溯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最初见到黎雨洛的那天:

粉雕玉砌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在大殿昏暗的灯火中,忐忑不安跪在青石砖上行拜师礼,用糯糯的声音喊着师尊。

之后的几年里,小女孩经常黏在她身边,腻腻歪歪地请教修行上的难题,一个问完了,便是下一个,小小的脑袋瓜子里仿佛堆着问不完的疑惑,从早上问到傍晚,直到千秋雪觉得烦了,随手打出仙光把她拎回山腰下的洞府中。

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有很多问题是重复的,改了些词汇又问出口,或许是她太傻了,转眼就把问题的答案忘记,又或许她不想问什么问题,只是想在师尊身边多黏一会。

那时候黎雨洛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啊……会在夜晚偷偷摸摸爬上山,只为给师父送来热乎的糕点,她以为师尊和她一样会饿,会在晚上肚子咕咕叫睡不着……

那些朦朦胧胧的画面好似溪水中的花瓣,从上游慢悠悠地飘下来,远看时没什么不起眼的,等到漂到近处,才显露出美丽的色彩,可等她追眼去瞧,它却又晃晃悠悠地被水流冲远了。

其实她曾有机会拥有很多东西吧……只是她从来没有发现,任由它们随着溪流越漂越远。

千秋雪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次没有地宫里那么剧烈,可更让她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中抽走了,越来越空,最后什么也不剩下。心脏还在不断地跳动,那些空空落落的悲伤代替了她的血,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如果他们都离开了,玉衡仙宗里还剩下什么呢?

等千秋雪从恍惚中清醒,才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在起起伏伏的山中时隐时现,像黑色海洋里的小船,孤零零地抵风前行,再翻过一个浪头就会消失不见。

“不要走……”

她突然开始害怕,仿佛那片海洋里落水的旅人,朝着远方的小船呼喊,可她的声音实在太轻了,连自己都听不明白。

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追上去?怎么才能让他回头?

在她愈发空洞的视线里,白发少年忽然停下脚步,伫立在一处断崖旁的沙石滩上,离他不远处是一处落瀑,瀑布下汇聚着水潭。

他听到了……

千秋雪一颤,眸中顿时有了光亮,以为对方听到了她的呼喊。

可她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回头。

白发少年打量着四周,而后以手为刀,从崖壁山岩上切下一块石头,在月光下仔细雕琢着。

原本不规则的石块渐渐变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就像一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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