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感觉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要说对于演出的了解,在我的记忆中应该只有军队中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吉他弹唱了。一把吉他,几个铁桶,不伦不类,偶尔能听到几声小提琴的演奏,但终究只会停留在表面随意演奏。听着钢琴家缓缓敲动琴键,干净利落的声音顺着空气进入耳朵,我可以感受到某种强大且温柔的力量正以钢琴为媒介向我走来,但在那华丽的演奏之下似乎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玩意儿。

我顺口说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自言自语罢了。”

艾玛压低了身子,右手拖着脑袋,全神贯注的听着钢琴的演奏。“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知道了。”艾玛睁大眼睛。“太完美了,过于完美,或者说过于追求完美了,因为太正确所以不正确,一定是这样。”

“太过完美所以不完美?”

“嗯,音乐是不完美的艺术,每个乐器都存在缺陷,吉他,钢琴,小提琴,甚至苏格兰人喜欢的风笛,他们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缺陷。这些缺陷构成了每个乐器的独特性,所以在乐器中得已展现自我,钢琴之所以是钢琴,因为钢琴不是吉他。”

“歪理...”

“不,不是歪理,什皮尔曼有摸过钢琴吗?”

“从未曾。”

“那你应该不知道,钢琴的每个按键都是有力度的,按得多重,按得多久,这些都需要考虑,让音符以恰到好处的力度,以及恰到好处的时间发出,方可得到一首完美的曲子。”

“完美难道不好吗?”

艾玛摇头,“音乐是残缺的艺术,就是人是残缺的生物一样,完美是上帝的事情,作为人演奏出来的东西正因为残缺所以才美丽,正因为残缺才让人浮想联翩,一旦事情变成了所谓的‘完美’那便失去了作为人最该欣赏的东西, 人性。”

“音乐中人性,音乐中的灵魂?”

“音乐中的灵魂?喜欢这个说法!”

“不不不,误会了,这并非我个人之词,那本书你还记得吧,就你同我说寻宝游戏当天的那本。”

“记得。”

我坐直清了清嗓子,说到:“罗尔夫,也就是那本书的作者,他同我说过关于现场的音乐与唱片的音乐的区别之处,当时我并不理解他所谓的现场与唱片的区别,实不相瞒,今天以前我并没有是聆听现场表演的经历,自然也无法从中知晓罗尔夫所谓的音乐中的灵魂为何意。但就在刚才的交流之中,我似乎冥冥之中能够感觉到所谓音乐的灵魂似乎存在于乐手的心中,手中,以及听者的脑袋以及耳朵里。我们在无形之间形成交流互相欣赏,安抚对方,最后填满灵魂。这与唱片中那种单方面的接受,有着巨大差异,是无法单纯以语言传达的一种强大力量。”

“这样一说,倒是让我对罗尔夫更加起了兴趣。”

我点头,不是不愿意将他介绍给艾玛,只是按罗尔夫的意愿来说,默默无闻才是他所期待的,为此我无意多嘴。

吃罢晚餐,喝着剩下的葡萄酒,听着舞台上的钢琴演奏。钢琴师是个中年白人男性,下巴上有着不算浓郁的络腮胡,头发不长但还算浓密,身上的衣服是黑色西装搭配纯白衬衫,无外乎一职业钢琴家的打扮。他游刃有余的敲着钢琴的按键,似乎从那无穷无尽的热情之中钢琴以与他融为一体。

一曲演奏结束,钢琴师起身然后默默鞠躬,我同艾玛以及其他客人一起为他献出掌声。之后又见他坐回钢琴旁开始了新的一轮演奏。

“嗳,什皮尔曼,你会弹钢琴吗?”艾玛饶有兴致的问到。

“完全不会。”我拿餐巾布擦了擦嘴。

“感兴趣吗?”

感兴趣吗?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音乐虽对我来说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但想到台上那沉浸其中的钢琴师时,我又陷入反思之中。或许有,疑惑许没有,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又陷入思考了。”艾玛说。

“啊,的确,又陷入思考了。不过艾玛,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我也不清楚该如何回答。或许吧,大概吧,这类模糊不清的回答你想必也不爱听,所以我宁可以坦诚相见。”

艾玛轻轻遮住嘴巴,然后发出轻轻的笑声。

“真诚的没有道理。”

“是啊。”

吃罢晚饭,就着夜色慢步在夜晚的柏林街道,路灯照亮了前进的方向,偶尔飞过的黑色鸟儿在树枝上稍作停歇。我将早已准备的好的花束交给艾玛,她之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与我对视。

“什皮尔曼!你...”

“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只好等到现在。”

“我的天啊,什皮尔曼居然这么上心,简直会让下巴都惊讶到无法收紧!”

“意思是喜欢?”

“喜欢,喜欢的哩!兰花有博学多才的意味在它的花语中,你这算是在夸我吗。”

我点头,“不是你,我永远不可能再度找到怪鸟,并重拾生活。”

“鸟找到哩?”

“自然。”

艾玛一下子抱住了我。

“恭喜!可喜可贺!值得庆祝!白兰地喝的习惯不?”

“不差。”

“那就来我家吧,还有钢琴和唱片!”

“你不介意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来到艾玛公寓的楼下,踩着地毯铺成的楼梯走上二楼。钥匙转动然后一声“咔哒”木门便朝内推开。踏入艾玛的公寓,开灯,关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如同晒饱太阳的橘子一般令人心旷神怡。艾玛将鲜花插入茶几上的花瓶之中,然后急匆匆地朝厨房走去,期间那双黑色高跟鞋依旧不断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好像连心跳都会随着它的节奏而随之改变。

“Cognac![9]”艾玛从厨房露出了半身,她摇晃着手中的酒瓶,然后将高跟鞋脱下随意地丢在了厨房的角落。

“我去拿杯子。”

艾玛立着食指“不不不,让我来,你先坐吧。”

我听从艾玛的指示坐到了沙发上,看了看花瓶中你的兰花,又看了看手中的手表。时间已经来到了静谧的晚上九点,若是过去五年的任一一天,我应当都已经完成洗漱准备上床睡觉了吧。想到那天与艾玛相见时她所说的打破了她的规律,好像规律一旦打破世界变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般使得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规律又一次被打破了,属于我的,遵循了五年的规律被打破了,似乎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给。”艾玛将一个看似是用手工雕刻的精美古典杯递到了我的眼前,杯子里盛有暗红色的液体,闻上去有一股花果香气与浓烈的酒精味道。

我接过杯子,点头道谢。

“不尝尝莫?”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的将装有白兰地的酒杯,贴近嘴唇。

我将杯子送往嘴边,先是装模作样地闻了一闻,然后将杯子倾斜,直到烈酒接近嘴唇。白兰地穿过舌尖,进入食道,嘴巴里充满了白兰地独有的甜腻果香,如同万千干果在嘴中绽放一般,美妙动人,如果不去考虑酒精所带来的辛辣感的话。

“喜欢?”

“相当美妙。”

“诶,差点忘了正事儿了,跟我来。”说罢,艾玛便朝着房间走去。

我起身跟随。

艾玛的公寓有两个房间,一个卧室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依稀看见艾玛的工作服还躺在床上没有收拾。另一个房间不大,房间中也几乎没有家具或者其他生活相关的用品,可偏偏就是这样空荡荡房间中摆着一台硕大的杂牌钢琴。

“琴虽不咋地,地方不咋地,电灯,邻居都不咋地,但不地道的乐手,比如我,在这样不地道的环境中反倒是如鱼得水。”艾玛说着说着走到了钢琴边,她将杯子放置于钢琴之上然后很是随意的敲响了指边的按键。

乱做一团的音符,在片刻之后找到了归宿,一种奇怪的规律在音符间形成好似一曲新奇的乐章,正在这黑暗之中逐渐诞生。

艾玛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到你了,什皮尔曼,surprise me。[10]”她起身让出位子。

与艾玛交换位子,坐在钢琴前,脑袋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的黑键白键如同黑白迷宫一般,毫无出路可言。我抬头看向艾玛。

她回答:“弹就好了,想想你最喜欢的乐手,然后按照脑海中的旋律随意构建,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开始就明白的。”

看来也只好如此,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迫使脑袋回想舒伯特《鳟鱼五重奏》的独特旋律。按下琴键,比想象中的要厚实,声音全然不对,为此只好顺着琴键努力探索,好不容易找到了类似的音符下一刻又开始大错特错。

“嗳,什皮尔曼?”

“光用脑袋可不够,我说了很多次了,你太喜欢思考了,思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不假,但类似音乐寻宝,还有做梦这些靠的不少脑袋,脑袋灵光的人都很厉害我承认,他们往往可以登上杂志,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知名人士。但是这些人永远不能欣赏艺术,一旦失去了什么也永远找不回来,你晓得为什么吗?”

我摇头。

艾玛把手放在了我的胸口,她说:“因为他们忘了,用心,艺术,音乐,寻宝,靠的不是脑袋,是心,你懂了吗?舒伯特是舒伯特,什皮尔曼是什皮尔曼。”

“用心吗...我试试。”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如玩闹一般敲响音符,杂乱,迷茫的音符让耳朵很不舒服,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停下。音符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旋律一遍又一遍的循环,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黑暗中构建,身体似乎逐渐明白了音符中的秘密。音符开始变得有序,音乐开始变得跳动,钢琴声如爵士乐一般使心跳加速。

这样的旋律我好似在哪听过,一段混乱,不讲道理,却每时每刻都击中人心的旋律。啊!塞隆尼斯·孟克!如同孩童玩耍一般,如同突破枷锁一般,原来如此。我现在已经是名叫什皮尔曼·布莱恩斯的塞隆尼斯·孟克了!汗流浃背,心情却无比愉悦,我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也迎来了艾玛的热烈掌声。

“Imperfections makes perfection[11],什皮尔曼...”

“怎么了?”

“吻我。”

我照做了,站了起来,与艾玛的双唇交汇,那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从舌尖传来,身体随之变得松软,脑袋里充斥着某种无比强大的欲望,我想与她在一起,共度余生,永不分离。我不清楚艾玛是怎么想的,但通过舌尖的激烈回应,她应该也如此想到。

我抱着她来到床上,我们脱光了衣服,在月光的照耀下坦诚相见。床边还放着喝到一半的白兰地,而思绪早已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炽热的肉体在柔软与坚硬中碰撞,艾玛用她柔软的身体接受着我的一切,而我同样在翻云覆雨中展示我所能够展示的一切力量,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在我们之间流通,仿佛一场怎么也做不到头的美梦延绵不绝。最后艾玛依偎在我的胸膛安心睡去,我依旧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直到困意将我也带入梦乡。

这天的梦很奇怪,古怪到让我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很久的过去曾经发生过,而此时此刻又再度发生。那梦好像有什么预言性质,是我迷茫的开端而此时此刻它又来了,我坐在柏林的某处战略据点,身旁是战争时总陪伴着我的半自动步枪,眼前的世界被浓雾所裹挟。我站了起来,却没有举起步枪,我四下打量却什么也看不见,刚想向前迈出脚步,就发现自己以深处百货商场的顶楼之上,即使世界已被浓雾包围我也不可能忘记此处的风景。

一到红光从远处闪过,我看到了一只大象,它比任何一只大象都要高大,比任何一只大象都要壮硕,它如同毁灭世界的巨人,朝着眼前迈去。大脚落地,踩在了分割世界的柏林墙之上,然后高墙塌了,残缺不齐的拼图被重新拼凑,我明白了,游荡在柏林上空的我此时已经是找回了身体。

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我与艾玛的身上,我睁开双眼,亲吻艾玛的额头,我说:“谢谢你,艾玛。”

“谢谢你,什皮尔曼。”艾玛闭着眼睛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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