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布莱恩斯先生,今天还是得继续打扰您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高帽身后的圆帽,他也同昨日与一样挂着一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憎恶嘴脸。走出房子,关上门,跟着二人来到毫无遍数的审讯室中。我推开椅子然后坐下,还没等高帽开口,昨日那不戴帽子的警察又一次推门而入,他将三杯掺水严重的劣质咖啡依次递到了我们的手中,然后转身离开。
咖啡的味道绝对算不上地道,如烂泥一般的糟糕口感与毫无香气的糟糕咖啡豆一同,形成了中式快餐厅中那酱油一般的糟糕口味。
高帽举着咖啡,他说:“我可以叫你什皮尔曼吗?啊不是不尊重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已经花了近十二个小时盯着彼此了,想必也已经收悉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了吧,如果不喜欢那就算了。”
“随意吧。”
高帽点头,“那真是太好了,这下问题就好办了,一口一个先生先生的叫唤多少有些古怪不是吗,又不是第一次见面非得搞得和老师学生一样,多不地道啊,你说是吧。”
高帽冲着圆帽点头。
圆帽给了他一个凶狠的眼神。
高帽继续,“大早上的不需要这么严肃,警察也是要准备上班的,一大清早的非得神经兮兮的那日复一日迟早患上恐惧上班的PTSD。不过什皮尔曼,你晓得为什么这咖啡这么难喝吗?”
我又一次将咖啡送到嘴边,苦涩,糟糕的口味,即使说我有一百万个想要反驳的心思,我都必须同意高帽的观点,这咖啡的的确确是个糟糕玩意儿。
“不晓得,更不晓得如此糟糕之物,你们到底是如何下口的。”
“下不了口,完全下不了口,简直入烂泥一般糟糕透顶,要不是在警局,煮成这样恐怕会被我直接送入下水道的大口之中,简直就是糟蹋咖啡。”高帽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五官皱成了一团。“这都得怪美国人,当然不是说苏联人是什么好东西,在我看来他们都大差不差。但无论如何美国人的品味都是差到了极点,这你可能不知道警察啊和美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连这咖啡机都得从美国那弄来,你说这咖啡机弄来也就算了吧,那几个美国人就是喜欢把水加到咖啡里面。”
“够了。”圆帽提醒到。
“不是什么秘密,无所谓吧。”高帽回答。
“不是秘密不代表可以随便讲。”
“不不不,既然不是秘密就是可以随便讲,况且这也是必要的一环,不要打乱我的节奏,至少现在不要。”
圆帽又一次看向我,“说到哪了?哦加水,对,你看那些美国人总喜欢往咖啡里面加水,美其名曰美式咖啡,简直就是糟蹋咖啡,这件事情简直就和往啤酒里面加水,往伏特加,往威士忌里面加水一样,只要倒点水就变成文化符号,那往德国里面放几个人,是不是德国就变成美国了?简直是就是胡闹,啊不小心说多了,让我们开始吧。”
说罢高帽接过圆帽手中的钢笔与纸,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还没来得及做那标志性的,递烟动作,那不戴帽子的警察又一次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他同高帽稍作交谈,高帽便站起朝着审讯室外走去,走前他特意叮嘱圆帽不可胡来,同时也与我再次道歉就像昨日的那几百次道歉一样毫无诚意。
与圆帽共处一室并非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圆帽本就不是健谈之人,他默默地站在墙角,注视着我眼神中固然一如既往的充斥着恶意,但至少表现真诚,无需用面具隐藏那赤果果的厌恶。这点上来说无时无刻不已面具示人的高帽反而显得是那么的令我感到厌恶,就好像看见他就会有撕烂他那虚假的面具的冲动一般。
与圆帽一同度过了无所事事的十分钟后,高帽推开了审讯室的门,他说用疲惫的眼睛对着我说:“好消息,什皮尔曼,你可以走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他看上去一点都没有把它当做好消息。
“我可以走了?”我指着我自己。
“千真万确,并且我们也不会再纠缠您了。”
他疲惫的眼睛依旧毫无波澜。
我起身。走出审讯室,来到警局外,一个身着军装的高大汉子正背对着我,他留着一头金色短发,鬓角处已经稍稍发白。
“什皮尔曼·布莱恩斯,好久不见啊。”男人转过脑袋,用一种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看向我。“有空陪我喝杯咖啡吗?”
我点头。
我们对坐于书店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内,男人名叫汉斯,是战争中管理我们分队的中尉级人物,待人和善,赏罚分明,之后因升官被调往他处,至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本想着他应该如多数中级军官一般在军师法庭上遭受审判,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又把自己搞到了如此麻烦的事件之中。”
“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知我是如何陷入如此麻烦之中,我更不知我与他们口中的间谍之类到底有何瓜葛,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个没有个性的书店前台,对于除我之外的事毫不关心。”
“哈,你果然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什皮尔曼,你的名字出现在那一堆纠缠不清的文档时我才火急火燎的与警署核实,事实果真如我所料。不过说来也很奇特,好似这种被莫名其妙卷入危机事件中的事情在军队中也没少发生,不过你也是每次都会和踩了狗屎运一般,莫名其妙的就躲过了最坏的情况。简直就是上天保佑的男人,就连这一次也不例外,要不是说检测档案的人刚好是我你必定会遇上数不尽的麻烦。”汉斯喝了一口手边的咖啡,然后检查时间。
“哦,咖啡真不错,好久没有喝到像样的德国咖啡了。”
“平时都是掺水的美式咖啡吗?”
“千真万确,我告诉你,那玩意儿已经渗透进了整个官僚系统,每个与美国有着哪怕一丝关系的人都在被强迫喝着这糟心玩意儿,如果说咖啡是间谍,那恐怕早就已经渗透到了每个德国人的血液之中了。”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世界正与间谍做着必不可少的猛烈战斗,那喝着美式咖啡的官僚系统本身早就已经将德国出卖了个干净。在这样的官僚系统下与间谍战斗,简直如马戏团小丑一般滑稽可笑。我自然不理解他们的用意,也不理解德国为何落得如今的窘迫境地,
“什皮尔曼你应该觉得我们正又一次朝着万劫不复的方向走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许多人都与你有着相同的想法,我们是罪人,我们犯下的错误永远不可能弥补,但是如果只是背负着这样的罪孽去死的话,那算什么呢你说?死掉了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但是会给其他人留下数不胜数的问题,一死作为一个人所担忧的事情自然是没有了,但作为其他人尤其是在乎你的人所担忧的问题可就太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中尉...其实我并没有去死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完全没有,我有些东西必须要在死前弄个明白。”
“那你弄明白了之后还会想死吗?”汉斯喝了口咖啡。
“应该不会了吧,但目前还不好下定论。”
“哈!非常符合什皮尔曼你的回答,不过呢现在做下定论也不坏。”说着他站了起来检查时间,将咖啡一饮而尽。“毕竟活下去才有机会完成救赎,找个喜欢的人,找件喜欢的事,带着一颗强大的心活下去,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切都会迎来转机。”
我同他一样站了起来,“等待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啊,等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好啦,我也要回去了,军官什么的时间可是非常宝贵的,来日再谈。”
“来日再谈。”我复述。
“哦对了,忘记了这事儿了。”汉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包骆驼,然后塞到了我的衬衫口袋中。“送你了,当做是久别重逢的礼物吧。”
我看着它暗自发笑,“原来你还记得欠我一包这回事儿。”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记得。”
告别汉斯,找回了两天前与高帽相遇的路边长椅上,从便利店买了包不起眼的火柴,不慌不忙地擦亮,然后点燃香烟。浓稠的烟雾顺着口腔进入肺部,之后顺着鼻子缓缓吐出,这糟糕的味道与五六年前如出一辙,我从不认为骆驼是什么优质香烟,糟糕的口感,厚重的尼古丁,还有那如同烧焦皮革一般的口味,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好不地道的糟糕口味,让战争在如我一般的普通人之间得已延续。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骆驼到底是为何吸引我,它大可以像其他香烟一般变得轻薄可口,可它偏偏就像一个固执的老头一般,坚守着自己的立场,简直就在大声喧哗:“我骆驼,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那只任劳任怨的骆驼一样,讨厌,固执,但永远都会是现在这样!”
踩灭烟头,就着柏林下午的温柔阳光缓步走回家中。早餐还没来得及收拾,桌上依旧摆放着留有面包渣的盘子以及,一个被干掉牛奶覆盖的玻璃杯。收拾好厨房,回到卧室,坐在椅子上望着高处的麻绳好似在微微晃动。看了一会儿实在是忍无可忍,将它拆下握在手中,脑袋不停闪过昨晚与怪鸟的对话。
“塞隆尼斯·孟克。”
刹那间艾玛书店中与我闲聊的身影一晃而过,这时我才发现我一把约会只是全然抛在脑后,冒着被谴责的风险打通了艾玛工作处的电话。
嘟嘟两声之后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接起,说明意图对方也并未刁难,安静片刻又听到艾玛那熟悉的高亢声音。
“嘿!什皮尔曼!”
“是我。”
“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一定是什么重要事件吧,想必一定迫切之事需要着急交代!”
“如果说约会的事情算得上迫切之事的话,那便如你所说。”
“哦!那事啊,的的确确是迫切之事,摆脱了昨日的困境了?”
“算是吧,起码暂时告一段落。”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今晚下班后如何,餐厅你来决定,就当做是你放我鸽子的一个小小惩罚,你看如何。”
“任劳任怨。”
“那今晚见。”
嘟的一声公寓回到了安静之中,将麻绳再一次安置于床头柜中,拿出电话簿找出昨日艾玛预约的餐厅电话号码,嘟嘟两声之后对方接起。
我说:“请问是xx餐厅吗。”
“是的。”对方回答。
“请问今晚七点半是否能有预约一张两人桌。”
“七点半,两人桌是吧。”
“是的,名字是布莱恩斯。”
“好,七点半,两人,布莱恩斯,晓得了。”
“谢谢。”
“嗯。”
“嘟~”
挂断电话,心中那莫名的紧张并未消减,侧过脑袋瞧见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想着我若是以此等样貌赴约,必定遭人嘲笑,甚至引来艾玛的不满,要说遭路人嘲笑也就罢了,毕竟我也算不上一个在乎他人眼光之人。但无论如何作为约会都应该照顾对方心情才是,若是约会成为如玩笑一般的事情,那必然会遭到对方埋怨,甚至说情感破裂也是情有可原。
不忍直视邋遢的自己,我先是在浴室里把我从头到尾的好好清洗,之后用刀片一丝不苟的清理下巴,刷好牙齿,打理头发,从衣柜中选出熨地一丝不苟的蓝色衬衫,又拿出一条毫无缺憾的红色领带,披上灰色外套,穿上灰色西裤,最后把鞋擦得闪闪发亮,准备就绪。
离开家时大概在五点左右,太阳依旧高照,薄暮的阳光照在悠闲的柏林街道之上,空气中弥漫初入秋天般若隐若现的栗子香气。走到餐厅,时间才刚刚走过平静的五点三十。餐厅的一旁开着个花店,老板是个年轻姑娘,大约二十五上下,扎着马尾辫留着一头深红色的秀丽长发。看着她仿佛艾玛正身处此地,她感叹于鲜花的美丽与芬芳,然后默默地将兰花盆栽从中选出之后带回家中培养。
“先生是要买花吗?”
“哦,是的,不好意思真的很美有些看入迷了。”我指了指门口的兰花。
“哦,是她啊,的确很美,不是吗?高雅,博学,是一种坚定且美丽的花。”
我点头。
“的确如此。”
“先生是要约会吗。”
我又点头。
姑娘笑了笑,她说:“那让我为您挑选一把鲜花,你觉得如何。”
“那就麻烦了。”
付完钱,与姑娘点头道别。回到餐厅将名字告知前台,跟着她走过人群,之后停在了一张双人桌前,餐厅不大桌子之间的间隔不小,用餐时不至于显得拥挤。餐厅的一侧有个吧台,调酒师正兢兢业业的摇晃着手中的瑶壶,声音并不算讨厌。从口袋中取出之前的火柴,试图擦亮,可手却在不听使唤的连连抖动,我不会真的在为约会而感到紧张吧。
这时音乐从不远处的舞台响起,而艾玛也恰巧在此时赶到。她脸上画着不算浓郁的妆,红色的连衣裙外披着一件卡其色风衣,脚下的黑色高跟鞋每次落地都会因为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发出“哒哒”两声。
她我面前的座位,一边坐下一边说:“还好还好,还以为错过了哩。什皮尔曼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