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不知为何，威尔总是能看透特蕾西娅潜藏在那对碧蓝眼眸下的所思所想，也能预料到她绝大部分的为人处事。

如果是至亲，好友，恩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曾经一度想要杀害自己的人也一视同仁？而夏蒂虽然是自己等人的保护神，但终归也是对她的力量有所图谋才立下契约。况且她还是教廷一直敌视的人类之敌，不惜燃烧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夏蒂不是人类，不能以人类的道德和伦理进行度量。就连超人般的圣星骑士在她的面前也不堪一击，你那娇弱的身躯，又需要承受多大的代价才能取得与她抗衡的力量？

无法理解，无法认同。但那抹死灰般的白，却像是一根棘刺扎进了他的心间。

超脱于时间之外，特蕾西娅的辉煌缓慢地燃烧。她将手伸向面前的暗影巨人的躯体，那浓稠的黑影便淡去，为她敞开一条通往中心的道路。她朝着在那里的夏蒂靠近，与此同时思维如海潮般涌入她的头脑。

这高大的异形巨人是夏蒂的躯体，在接触时，她的感情和记忆也会自然而然地循着奇迹的通道流出。在她的身体里，无数生灵的情报和讯息交杂在一起，汇成混沌的漩涡。

还要再继续发掘下去吗？她所见之物，以人类的精神是无法承受的。

一个声音如此警告特蕾西娅。但她依旧忍受着心灵风暴的撕扯，纵身跳入漩涡。而在漩涡的底部，她终于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焦热，赤红的熔岩仿佛漆黑大地的血管，缓慢地脉动。在那个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魔域中，有一团影子正在游荡。

触碰，吞噬，转变，模拟——它以如此流程处理自己撞见的每一个生物。不仅是它们的形体，就连它们所附带的记忆和能力也一同模仿。

这是进食，也是仪式。对于它所属的族裔而言，每个个体要具备能被认知的形态和自我，都必须经由这个流程。在成百上千次重复这个行为后，它的大部分同族都已经取得集各种生物优点于一身姿态，蜕变得既强大又美丽。

但只有它不同。魔族、龙、妖灵、兽人，妖精……它几乎咀嚼过魔界里每一种强大的生命，但却没有选定过一次自己的仪态。它的进食无休无止，变得越来越强，直到遇见了——

“他/她/它”。

“真有意思。那试着来吞噬我，成为我吧。”

“呜！”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炸开一样，巨大的痛苦使得脑海里的图景坏灭，特蕾西娅整个人都摔倒在泥潭般的影子里。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她慌忙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向着影子——夏蒂作出那宣言的，是超越人类理解与想象的造物。仅仅凝视它一瞬间，记忆中当时夏蒂所拟态的生物的眼球便当即溶解。视野回归于一片黑暗。

只要再多看一会，那痛苦说不定就会烙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抵抗着那极端的恐惧，特蕾西娅持续前进，终于在巨人的最深处见到了那个和自己面目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仿佛新生儿一般不着片缕地蜷着身子，闭着眼睛似在沉睡。周围的暗影像是在保护她一般缠绕在她的身边，特蕾西娅一将手伸过去便化成尖锐的刺。

“没事的，夏蒂小姐非常地强，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她的光芒温暖而明亮。在她的劝慰下，影子的荆丛慢慢褪去，将少女的身体放下。特蕾西娅上前去托住她的身体。她昏迷前最后的思绪也潺潺流入她的意识。

之所以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是因为生来即对未知感到畏惧。

是庞大的畏惧使得她无止境吞食，模仿并学习一切，最后却连自己的感情与自我都无法觉醒。

“胡吃海塞的话，舌头很快就尝不出味道了。”

她摸了摸夏蒂熟睡的脸颊，而后时间便重新开始流动。

…

……

…………

威尔眨眼，睁眼，抱着夏蒂的特蕾西娅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距离他高声喊出“别再那么做了”的诉求好像就在几秒钟前。她身后的暗影巨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木一般崩倒，胸膛部位的巨大窟窿代表着曾在那里的心脏，夏蒂其人已经被取走。

她所引发的奇迹确实还要超过威尔的想象。只是威尔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震惊了——她似乎确实有着实现她那一切荒唐救赎的力量，只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

她的发尾几乎已经全都变成了灰白。虽不至于影响形象，但已经是任何人都能够一眼看出来的程度。而威尔知道，她所失去的东西远远不是头发的颜色那么简单。

“我都没有意识到我自己有那么轻。看来您说的对，我确实需要多吃一点了。”

失去黄金光辉的她脸色也是一样的惨白。威尔沉默着从她的怀中接过夏蒂的身体，然后脱下自己的教士袍盖在她的身上。

“她怎么样？”

“睡着了。”

威尔伸出手去想要搀扶特蕾西娅的步伐，而这一次特蕾西娅没有表示出拒绝，就那样搭着他缓缓地坐到了草地上。

“……威尔先生。”

“这就是你的宿命？为了他人向神明许愿……然后像是蜡烛一样一点点烧尽。”

威尔握着她的手。

“我收回之前那个把你看作是无知少女的话。就你们的教义而言，你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圣者吧。”

特蕾西娅感到他握着自己手的力量逐渐加剧，到了有些让人生痛的地步。而他的想法，也从其中传了过来。

我不接受。

我不认同。

无论是被强加的威尔·里尔斯的生命还是特蕾西娅·修兰妲注定要救济一切的宿命，我都不接受。

这思念是如此鲜明和炽烈，像烈火一样灼痛她的神经。他的意志非常坚决——他绝对不会再让自己使用这个奇迹。

“在你放弃这种生存方式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你。让威尔·里尔斯和他的愿望见鬼去吧。你休想甩开我。”

“那真的很遗憾……不过我不打算放弃这条道路。我会努力让您改变自己的想法的。”

特蕾西娅向他不甘示弱地笑笑，然后靠在一旁的石头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