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读心，也不会是起死回生，在她所展现过的奇迹里，有着阻止暴走夏蒂可能性的只剩下刚才那言出法随的“谕令”。

哪怕是维持人形态的夏蒂，谕令也很难完全限制她的行动。而她现在处于这样的状态，威尔不知道谕令是否仍能有效。

他想要劝特蕾西娅再考虑一下——但在开口之前，他蓦然发现面前的少女身上产生了变化。

她的长发在夜风和光辉里飘荡。但那一直如黄金般美丽的色泽，却明显地黯淡了下来。而后在她的发梢，威尔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一抹白色。

不是夏蒂头发那月光一般的银白，而是代表活力被剥夺，生机燃尽的灰白。威尔拨弄隔夜的营火时，在柴薪底下的尘埃就是这种颜色。随着那金光再次荡漾开来，那抹灰白也顺着她的发梢向上蔓延。

“特蕾西娅！”

——威尔不由得叫喊出声。特蕾西娅转过身，用好奇的眼神看他。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再也别这么做了。”

只是一次对视，两人便从对方的眼瞳里读懂了各自的想法。特蕾西娅朝他笑笑，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化为暗影巨人的夏蒂跑去。

…

……

…………

十一想要站起来的尝试仍旧徒劳无功。让他无法站立的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神赋予人类形体的限制。

“咳……咳咳……”

他全身上下有一半的骨头都在那一拳的威力下被震碎了。令常人足以昏死的剧痛暂且不说，碎裂和折断的腿骨让他无论怎样也无法自如行动。实际上如果不是铠甲和魔力保护了他的内脏和心脉，他恐怕会当即毙命。

少女形态下的魔族那轻飘飘的拳当然不可能打得出这种威力。而如果是用魔力强化了拳头，那自己在被打中前就会察觉并提防。令他措手不及的唯一原因，是那拳头直到触碰到他的身体之前才附着了魔力。

之前他清楚地听到了盔甲的金属在爆炸中破碎的声响。他低头俯视自己的腹部，发现那里的铠甲已经裂开了一个大大的窟窿，窟窿周边一整圈，都像是被炭烧过一样漆黑。手指轻轻一碰，整件盔甲就像瓷器一样碎了个七零八落。

那是金属在极高温下熔化，然后又被急速冷冻之后产生的反应。由此可以判断魔族那一瞬间打出的一拳中，至少有着热熔和急冻两种效用的法术。

通常来说威力越强，效果越复杂的法术所需要的准备时间就越长。高等魔族虽然不需要吟唱就可施法，但在释放强力术式前总是会有一定的延迟足以让人类的优秀战士作出反应。十一认为自己具备着这种反应，却没有想到他所预想中的延迟根本没有出现。

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他一边用魔力修复着自己碎裂的腿骨，一边支着脖子察看战况。师父虽然还没有因魔族的攻击受伤，但暗影那吸收了巨量的魔力之后变得越发巨大的魔爪也让他失去了还击的余裕。而从本体上新出现的如同长鞭一般在空间之中挥舞的影子触手，正使得他的闪躲空间不断缩水。

被击中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自己的冒进而害到师父，那还不如刚才就被这怪物打死得要好。

“噢……噢噢噢噢噢！”

或许是气魄使得修复的速度变快，十一强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从灌木丛里颤颤巍巍地走出。见他恢复行动能力，拉塞尔激发长矛上所剩下的最后一点魔力，将迎面袭来的影爪烧开一个大洞。

“把锤子拿上，走！”

他从那个大洞里跳出，跑到十一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十一朝着掉在地上的战锤张开手指，锤子便带着火花与闪电飞回他的手中。

“走……那殿下怎么办？”

感到师父拉着自己飞速撤离战场，十一扭着脖子寻找特蕾西娅的踪迹。然而因为身上的骨头折得太多，一动便传来钻心的痛楚。

“那个魔族吸收了太多魔力，马上要爆炸了。”

“那不是更不能放着殿下不管了吗！”

“你别忘了此行冕下交托于我们的使命。相比那位或许已经失格的大人，我更想要救下我的徒弟。”

“可您不是刚才还保护殿下吗？”

十一总算看到了圣女殿下。她在黑夜里像是一盏明灯，只是由于自己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变得越发黯淡。他知道师父光是救出他就已经尽了全力，不可能冒着背弃使命，全军覆没的风险再去救一个有着异端嫌疑的圣女。

“……我已经尽力了。你的伤势太重，只有圣树殿下的法术才能治疗。”

拉塞尔说完这句话后便拽着他钻进树林。十一不甘地望着已然消失在树荫遮蔽下的圣女身影，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夏蒂所化身的暗影巨人没有因为失去目标就停止动作。她的触手和魔爪不停撕裂着地面，将受害范围不断扩大。在她如暴风骤雨般肆虐成一片黑色的破坏里，特蕾西娅黄金的身影宛如风中行将消失的残烛，其火光摇摇欲坠。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发动奇迹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一定知道了我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是什么。

特蕾西娅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慢慢地走着，这鼓动声也越发响亮。最后超过所有的噪音，将整个世界都遮蔽。

阴影的动作慢下来……或者说是渐渐中止。触手与魔爪在空中僵直，横飞的土块与碎石就那样停在空中静止不动。她有些艰难地翻过一只扫过地面的触手，靠近那团暗影的中心。

——一切事物的静止，时间与空间的停滞。这个愿望虽然不如要求死者复生那般僭越，却也是对神明权能的莫大冒渎。要知道即便是那位赐予了人类魔法的贤者，也没有开发出能够影响或干涉时间的法术。

“呼，呼……”

体力在迅速地流失。这时候，特蕾西娅会很感谢以前所经历的那些严酷的训练，否则自己根本不可能维持得住意识的清醒。

“人类不都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么？你既然知道你的生命在减少，为什么还要使用那力量？”

她记得与夏蒂第一次见面时，她曾经这么问过。那时她已经读取到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并了解到了她那谁也不曾知晓的，奇迹的真貌。

“因为我是圣人。如果这力量就是救济本身，那使用它便是我的宿命。”

“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像人类。不可思议。”

要是让威尔先生听到了那时的回答，他估计会破口大骂，然后就那样把我丢在海盗的营地吧？……不，虽然有时候会变得很可怕，但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特蕾西娅不想将他卷入自己荆棘丛生的命运当中。如果已逝的那个威尔在他的身上还有一点留存，那么她希望他能够回到故乡，实现和自己的妹妹再会的愿望。

夏蒂也是一样……她所希冀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这份力量。而这份力量本身，也不可能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所掌握。

她不愿意再看到他人因自己的命运而落入不幸了。或许威尔会觉得自己很蠢，夏蒂会觉得自己不像是人类，但这就是她，这就是特蕾西娅·修兰妲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可以将其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