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为难我们了,这把剑已经没救了。”
这里是一个锻造场。
这个工坊不仅光线阴暗、地方狭小,而且到处都弥散着古旧的气氛。焦炭的气味非但没有增添新鲜感,反倒令这里显得更加陈旧。高亢的声音就像撞钟一样,离锻造师座位不远的火炉边,三个徒弟正抡着大锤向烧得通红炽热的铁块砸去。其中一人一手用火钳夹着铁块,另一只手上拿着短锤。另外两个人则举起长柄的长锤轮流用力砸向铁块。每砸一下都有大量火花向四面八方飞溅,有的火花甚至落到稍远处“旁观者”的脚边。
锻造场很热。不仅火炉中烧的炭火很热,而且在另外一个角落里,还有几个徒弟正把铁熔浆灌入铸模中。整个房间中非常热,她才刚来了几分钟,衣服下面就早已被汗水濡湿。
她对面是一名白发、深皱纹、五十岁上下的男性锻造师。锻造师穿着满是炭灰、脏兮兮的工作服,正在抽卷烟。他瞥了一眼她递来的剑,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似乎正在评估这把剑的价值,不过最后依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剑太老了——这是战后打造的大陆最普通款式的剑。剑上有大量伤痕,就算修复也已经无法使用。它的寿命已尽。”
这把剑上没有什么精致的装饰,只是一把非常简单的双刃剑。剑身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剑刃上到处都是缺口。一眼就能看出是一把用坏的旧剑。就像锻造师所说,一道缺口横贯剑尖。
“真的已经……修不好了吗?我训练时不小心弄坏了。”
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询问,然而锻造师却毫不犹豫地摇头。
“修不好了。如果你坚持要修的话,只能把整把剑完全熔化,再重新锻造。你不希望这样吧?”
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放弃吧。况且我这里根本就不接修剑的活。”
说着他望了一眼铸模台的方向。铁熔浆流进几十个剑身的铸模中,正向外冒出白茫茫的蒸气。
“我这里是专门用铸模铸剑的锻造屋。根据订单批量生产固定形状的剑,这才是我这工坊的本职工作。不仅是这里,就连这个城市,甚至这片大陆的大部分锻造屋都是这样。只有那些贵族、王族旗下的名工坊才会一把一把地单独铸剑。当然以前单独铸剑的工坊倒是挺多,只不过那次战争之后,时代就已经改变了。”
她抱起胳膊,发出“唔”的沉吟。
这可怎么办?
“不如趁此机会换一把剑吧?虽然这把剑你已经用惯了,但是它并非一把好剑。从这把剑的性能上看来,没什么值得你留恋不舍的地方啊。”
虽然锻造师说得在情在理,但是她却无法坦然地点头同意。
她非常留恋这把剑。因为这把剑对她来说,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如果有这把剑的代替品就好了。
如果可以找到像这把剑一样,对自己来说是一种特殊存在的剑就好了——
“你是自卫骑士团的团员吧?”
锻造师打量了她的穿着后猜测。
她黑色的衣服上套着护肩和护胸,穿着靴子,带着坠饰。这种从整体上看来非常轻便的打扮,却是独立交易都市公务员,即自卫骑士团团员必须穿着的规定制服。
“名义上是骑士团,但实质上却是独立交易都市的公务员。你手头应该很宽裕吧,可以买一把稍微昂贵一点的剑啊?而且下个月就有一场集市,去集市上寻宝也是不错的选择。传说‘魔剑’也会露面哦。”
“师傅,对不起,你可能误会了。”
温柔地打断对方的话后,她解释道:
“其实这一点很容易被误会,独立交易都市的自卫骑士团与一般的骑士团性质不一样。侍奉国家的骑士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但是这座都市的自卫骑士团却是从普通市民中招募而结成的组织。名义上是公务员,但是工资却少得可怜,身为一介普通团员的我,购物时根本没有太大的选择余地。更遑论‘魔剑’了,我一辈子都不敢妄想。”
“唔,虽说是骑士团团员,但好像与一般市民没什么区别。”
锻造师摸着下巴,歪了一下脑袋。
“不过你比一般市民的言行举止高雅多了。”
她莞尔一笑。
“我坎贝尔家以前是贵族,所以保留了一些传统。”
这个暂且不论,自己心爱的宝剑到底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一个徒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没有征询锻造师的同意,就跑过来说:
“这位小姐,你是自卫骑士团的人吧?”
“是啊。”
“外面好像有一个流浪汉在闹事,现在已经乱起来了。”
她皱起眉头,回头盯着锻造师。锻造师立刻猜出她的意图,奉还宝剑。
“你今天放假吧?”
“放假不是坐视不管的理由……我告辞了。有机会再见。”
她把剑插入悬在剑带上的剑鞘后,急忙转身一阵小跑,眼看马上就要离开工坊,身后突然传来锻造师的声音:“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转头回望,看见锻造师正吐了一口烟。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骑士。作为纪念,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隶属于独立交易都市公务员三号街自卫骑士团的……”
她面带微笑地自报姓名。
“瑟希莉·坎贝尔。”
瑟希莉跑出工坊后,阳光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眼睛。刚从昏暗的空间来到阳光明媚的户外,她微微眯起眼睛,等待视力恢复。
鳞次栉比的商店绵延不绝。
各种商店面对面地排列在左右两边,中央有一条长长的街道将它们隔开。瑟希莉刚才造访的工坊位于长街的最尾端,其他商店大部分卖的都是小商品和生活用品。
独立交易都市豪斯曼。三号街。中央大道。“商品”的商业街。
这里本应该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然而现在人们却停下脚步,穿梭往来的人流暂时陷入停滞状态。以前这条街上热闹喧哗是因为人们说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然而现在喧哗却因为人群发生了骚乱。很多人围在一个地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不到。怎么了?”“好像有人发疯了。”
瑟希莉耳边传来市民们只言片语的议论声。就在这时,人群深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女人的惨叫,紧接着又传来男人的怒骂和人群的叫嚷。
遥远的人墙上方,出现一道板斧的影子。
“不好。”
瑟希莉踩着靴子,顺着石板路狂奔。
她丰满、高挑的身体飞似的向前疾驰,清爽的直发在肩膀上跃动。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双唇紧紧咬住。
“请让开!”听到她的一声大吼之后,吓得呆若木鸡的市民们匆匆让出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就像扩散的水波似的出现在瑟希莉眼前。都市骑士团中很少出现女骑士,再加上戴上护胸后她丰满的胸部更加醒目,市民们好奇的目光顿时全都聚集在她身上。但是瑟希莉却不顾众人的目光,在人群中笔直地向前跑去。
“我是自卫骑士团的人!”
瑟希莉从人群中跳出来。驻足围观的人群围成一个圈——就在这个圈内,一个手持板斧的男人正在发狂。
“你在干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瑟希莉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臭得她直皱眉头。
男人穿着边缘部分早已磨破的旧外套和脏兮兮的裤子。蓬发、虬髯、赤脚,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流浪汉。那股恶臭好像是酒臭加上体臭的混合物,从脸上的皱纹数量可以看出应该是一个老者。
男人醉醺醺地嚷着什么,右手举起的板斧和空荡荡的左手在空中乱挥,不让旁人靠近。人群吓得向后退去,唯独瑟希莉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没有手指。
男人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中指就像被人砍断了。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响彻云霄的咆哮声把瑟希莉拉回现实。男人痛哭流涕地向瑟希莉冲过来,瑟希莉急忙拔出腰间的佩剑,挡住男人迎头劈下的板斧。手腕顿时传来一阵麻痹,她咬紧嘴唇拼命忍耐。
伴随着一阵惊险可怕的摩擦声,剑和板斧紧紧地抵在一起。虽然流浪汉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但是力气却大得出奇,瑟希莉的剑渐渐处于下风。绝对不能输,她一边想一边回瞪了男人的眼睛一眼——
好可怕。
男人的眼睛布满血丝,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嚎。口水恶心地垂到脖子附近,狂躁的呼吸喷到瑟希莉的脸上。
而且,他充血的双眸中泪如泉涌。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我被迫害……为什么不拯救我……”
他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人类了。
喘息、视线、眼泪、恶臭。
男人身上的一切全都在削弱瑟希莉的战意。
“什,什么……”
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颤抖从体内深处涌出。厌恶的感觉与未知的恐惧一起,令瑟希莉的力量变得迟钝,而且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实战啊。
“为什么啊啊啊。”
僵持的战局令男人变得焦躁起来,他举起板斧,不断粗暴地劈下来。他的动作不同于使用刀剑时的“挥砍”,而是好像使用锤子似的,妄图“砸毁”一切。他为了彻底消灭敌人,爆发出所有的杀意和暴力。
在男人的猛攻下,瑟希莉急速后退。光是被男人的目光一瞪,顿时就觉得浑身无力。全身肌肉紧绷,下半身无法移动。训练时学到的剑法和步法全都忘光了,只能本能地用剑挡住板斧狂躁的进攻,毫无还手之力。武器每一次碰撞都迸出火花,猛烈的攻击令瑟希莉几乎快要站不稳。
“唔。”
——太耻辱了,瑟希莉·坎贝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被打得如此狼狈—对自己的愤怒令瑟希莉举起剑,猛地挥过去。这一招毫不冷静,只不过是依靠蛮力的顽抗罢了。就连握剑的姿势都不对,简直就像没有用过剑的门外汉一样。
男人用板斧的刃部接住劈头盖脸砍过来的剑。
刺耳的响声陡然传来。
“咦。”
手上传来的感觉很奇怪。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僵住的瑟希莉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插入地面的声音,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地上插着一把折断的剑。
——我的剑。
坎贝尔家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