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甯坠崖的这段时间,陈毓就连上朝都是飘飘然,全朝的文武百官原本以为妖后一除,便可以国泰民安,万世太平,总之,王上要尽早诞下子嗣,为了漠北,也是为了主上的基业可以得以延续。
陈毓发了疯一样,让御林军围着那座寺庙,那座高山,一个个地方搜,还放出条件找到林甯,便可以封为王侯将相,赏赐不限。
她已经顾不上不成体统,除了身体在宫里,剩下的,似乎早已随着林甯的坠崖,一并带走了。
林甯的不顾一切,打击了她良久,久久无法释怀。
她的发妻,只承认她一个人的妻子,也最终离她而去。
陈毓常常是一个人坐在玉露宫余下的花园,一坐就是一日,也不带动一动,就那样呆呆的痴望。
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面对爱人的离去,上一次是父亲缴械投降,给一个小国的凶悍部落逼到了绝境,后来,她便下定决心,身为异族,虽不被看重,却不能太弱,于是,她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点一点爬上这,无上至尊,受人爱戴。
可最终,她为父亲讨回道,为母亲立过名,为自己夺过位,却始终,无法阻止爱妻的自刎。
跳崖,始终成了陈毓心中的那一根刺,深深扎进,深深无法拔除。
她日日下朝宿醉在玉露宫,任姚元帅,孙玥的觐见都拂去,实在是如行尸走肉一样。
恰似付诸东流,难收难覆。
侍女咽咽口水,将信件攥着,走到她的面前,“王上,奴婢这里有一封书信,是王后娘娘先行前委托给奴婢的,您亲启。”
陈毓在酒的熏陶下,手有气无力的接过,她一个劲的笑,笑的侍女都吓得跪了下来,不敢直视。
陈毓一直以为,林甯是个看似温婉,却实则有谋略的人,爱与不爱,与她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林甯的模棱两可,一直以来,陈毓不是没有感受到,只是一直在承受那表面的温柔罢了。
哪怕是虚情假意,她也想试试,林甯会不会慢慢就改变看法了,可事实上,似乎林甯并没有那样想,她一心赴死,绝无他想,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一样。
陈毓淡淡挥手,“你起来吧,退下,告诉底下人,无朝政不可进来。”
侍女听从,便悄声下去了。
她如同对待玉玺一般的小心,打开了那封信件,字迹工整,梅花小楷,一笔一划,漂亮苍劲,是她喜欢的。
她念着这行里行间的遗言,
陈毓亲启,
“陈毓,或许一直以来,你都很好奇,我在恨你什么?当然,你也一定很气愤,很不解,我宁死都不屈于做你的王后,你也一定很沮丧,甚至都会到我的玉露宫坐一坐,想一想,我们的曾经。
可是,陈毓,我是前朝卫国嘉懿长公主,我是嫡女,曾经也是受人敬重,饱受宠爱成长的人。父亲母亲相爱相敬,我时常也会幻想我们。不过,那是以前,我刚被送入你的王宫的时候,父亲起初并没有告诉我,灭国之人,是你。我起初,也是满怀期待的入宫,在入宫之前,进行了一系列的训练,只要是你喜欢的,父亲都会找人教习我,从性子,爱好,身材,一点点打磨成你喜欢的类型,但是这些我都可以慢慢来,那时候只是觉得枯燥乏味,也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单纯吧,并不知晓灭国之仇的真正含义。
现在想来,我更像个完美无瑕的陶瓷娃娃。
算了,重新认识一下吧,陈毓,我叫林怀卿,是一个喜欢喜欢骑马射箭,打打马球的小姑娘。其实,在很早之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也并不知道你是谁。那时候我还不关注朝堂诡谲,风云变幻,再到后来,那次的宫变,我被迫离开了那座承载着我们一家人美好回忆的地方。我深受打击,但更多的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为母亲扫过墓,在她灵前进过孝了。
这一次,我只想做林怀卿,做前朝的梦,做母亲身边的好女儿,陈毓,我希望你不要沮丧,不要因为我而耽误朝政,也不要因为我的问题,而牵制林家,好吗?就当我求求你了。另外,许家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抛妻弃子,冷血无情,本想着杀了他,可我的妹妹连夜送来信,说为了孩子,算了吧。想来,这也就是命中注定吧,我们林家的变数,也止步于此了。
陈毓,如有来生,希望你我不会因王位为纷争,不会因身份而隔阂,不会因外界而影响。不要怪我,我活着,只能会是一种屈辱,对你,对我,都不曾有什么好处,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为你撇开那些非议,为你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林甯绝笔
陈毓久久未缓过神,她垂眸,望着她们曾经种下的那一束束的,“倘若你我认识的更早一点,倘若是在我坐上王位之前,倘若我们当时只是第一次遇见,你会不会对我好一点,起码是不带仇恨的。”
她依旧还能回想起那天,林甯的匍匐在地,不卑不亢的道出来那句,“我,叫,林怀卿。”
是啊,一个曾经身份尊贵,备受敬重的长公主,又怎会屈与灭国狂徒做妻,想来,可不是荒唐吗?
陈毓爱她,只想一个劲地挽留,一个劲地捆绑,一个劲地威胁,却没想到,越逼越甚。
越到最后,只剩一副残躯,两处哀伤。
林甯,我还是想怪你。
死在了我还很爱你的时候。
陈毓放声痛苦,她将那有些发黄的信件攥紧成了一团,皱皱巴巴,以此得到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
她哭的够久,想起几个时辰前,有人通传些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停下来,解释道,“王上,是我。”
陈毓听到,好像是孙玥,“你过来吧,陪我聊聊。”
孙玥走过来,看着这个地方,也难免有些触景伤情,叹了口气,低声道,“…王上…默哀,她,找到了……”
“在山脚下,是一个挑杆卖货的郎君发现的,今日清晨,面目模糊,发现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了,叫了仵作缝合,现在已经入棺了,您看,葬在哪合适,还有墓碑题字。”
陈毓先是沉默地接受这些现实,虽然难以接受,但是她半响还是缓缓开口,“就定在冠东吧,也算是和家人团聚了,是本宫一直欠着她,题字我自有安排。”
王上的意思简单明了,孙玥不便多言,便应下来了。
好像时间在那之后都过的异常的缓慢,一点一点的推动,陈毓也领养了一个赵王的侄女,作为新的王储人选。
说来,也是可笑,她和那赵王争吵相争了一辈子,最后,这王储的人选竟也是出于赵王一脉。
再到后来,六年的时间里,陈毓遣散了妃嫔,也没有再立王后,只是一直潜心教着这位新的王储,吴王赵平遥。
一次外出狩猎,到了冠东的庆云寺。
陈毓有感而发,似乎想要题诗作赋,几番提笔,最后潇潇洒洒,写下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停顿一下,暗叹道,“空风空露总错峰,便剩却断壁残垣。”
这是这一句遗憾,她只是呼出口,未曾写上。
六岁的吴王赵平遥拽拽她的长袖,央求着,“阿娘,为什么不继续写了?是诗不好了吗?”
“不是诗不好了。”
“那是什么呀?”
“长大你就知道,世间总有万般憾事,皆会未能偿愿,不得善终。”
“我不懂,我觉得写诗要写全。”
赵平遥咬着手里的糖人,眼里总是疑惑。
陈毓笑了笑,说道,
“好幺儿,咱们去拜见一的另一位旧人。”
“旧人?”
“是的呀,是阿娘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有结果的人,她现在已经去了天上了。”
她牵着小娃娃的手,一步步的走向荒废的后院,解开那把有些生锈的大锁,这里距离庆云寺稍稍有些远,没有人过来,只是偶尔听闻敲钟音,又或者敲木鱼的声响。
虽然荒废,却井然有序,还能看到雨后出的几池小水洼,三两朵烈焰盛开着的花骨朵。
她也许久没来过了,只是吃食衣服什么的,一直派人送烧,不曾断过。
慢慢抚去墓碑上的灰尘,似乎是在与她面对面一样,让赵平遥也跪了下来,说到后面明显转折了一下,
“叫……小姨。”
“小姨好,我叫赵平遥,是未来的王储。”
赵平遥虽然年纪小,倒是一点也没有害怕,反而很是八卦,“阿娘,你怎么会喜欢一个女人呀?”
陈毓哽咽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如当初那般落泪,“以后你就明白了,这世间,并非只有伦理伦常,还有除身份,除性别,除一切一切的爱慕,只是爱慕,就已经举步维艰了。”
赵平遥看向墓碑,上面赫然刻着:卫国嘉懿长公主墓。陈毓虽然很想写上:陈毓之爱妻林氏墓,但是就怕她泉下不会太开心。
因为这位长公主任性,陈毓几番思索,想着办的体面一点,最后瞒着所有人,将她的尸首迁移出了妃嫔墓,而是找了另一个地方。
不仅仅是为了家人团聚,她还是考虑,为她考虑。
她会不喜欢那样不自在,惹人非议的京都。
陈毓始终明白,她愿意与她做几时的夫妻,已是恩典,不求其他。
世外桃源易找,这样的偏僻宁静的地方,说不定,可以为你超度一番,愿你来世平安顺遂,做回你的林怀卿。
(古代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