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下吧。

高高的跃下,投身大海,看着沿途的风景不断从眼角旁的闲暇划过,一如他流逝了的时光。

十来岁那年,慕上牢狱外惊鸿一面的绝世佳人。

三十那年,与靓丽少女谈过一场两情相悦的恋爱。

如今两翼鬓微霜,竟然迷恋豆蔻年华的女孩。

关炀啊关炀,你可真够坏的。

爱是盲目的,怪异的,无可抗拒的。

年幼的他喜欢大姐姐,这倒是无可厚非。

可如今已是暮年,他却贪恋起了年轻而又美好的肉体。

关炀看着如今的自己已经迟暮的自己,他哪里能给那个才十多岁的女孩幸福呢?

他很快就要死了,而她还很年轻,还有美好的青春可以挥霍。

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她会遇到一个比他关炀帅气很多的年轻男孩,享受一段美好的爱恋。

她会被渣男伤害了之后遇见一位陪伴她一生的好男人,结婚成家,创造新的生命。

“我这个老头子……可不能耽误你啊……”

如今年过半百的他心思脆弱的居然像个小孩子,关炀坠落着坠落着,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年龄大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

他爱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只要想到那个女孩未来与他就此无缘,打从心底的就会感到难过。

与其一直痛苦下去,趁早死了比较干脆吧。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变成曾经年轻的自己……与她再次相遇的话……是否一切就有所不同了?

可是哪有那样的好事,人生不是神话小说,每一个选择都落子无悔。

忽得,平静的海面挂起一阵怪风。

这风来的急,来的怪。吹得关炀皮肤青黄相交,嘴唇被扯开,露出日益泛黄的牙齿。

这阵怪风又忽得反卷回来,像是长出了一条手臂。风卷着他,把他提着,越拉越高,朝着海洋的中心裹挟而去。

这是报应吗,这是山神还是海神的报应?

1912年出生的人大都愚昧,对鬼怪神明的认知在老祖宗一代又一代丢下来的思想包袱下日益坚固。

可就算是博览群书的知识青年,看到海面上倒卷而上的水,一滴一滴逐渐升起,人生观大抵在顷刻间也会被摧毁吧。

天空和海洋的界限错乱了。

水飞起来了?

不对,不能这样形容。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海洋变成云朵,天空变成大地,海水倒逆流入天空这般异常的画面,那恐怕就是——

上雨了……

“如果这是上海地名的来源……那我还真是长见识了……”

关炀的身体被摆在天空,朝着天上那条如白昼般的光带飞去。

乌云遮住了太阳,光线从层层叠叠的缝隙中射出辉光,犹如一把锐利的宝剑刺入大海。

伦勃朗光线,又叫“通往天国的阶梯”。那华丽的光线宛如神灵降世。

他当然不懂这些,关炀只觉得那光景像是法国大使馆里的姥爷们夜里轧马路时举着的手电筒。

他身体渐渐没入那条光柱中,越飞越高,最终消失。

【关炀1962-1912】

黄埔江南,淳淳的流水。

“炀子,侬还不起来,侬咋不睡死过去呢?”

吆喝他的是他那邋遢婆婆。

浑浑噩噩十七载,到头来一事无成。

他看了眼台历,已是民国29年了。

军校学了五六年,空学出一身抱负,如今家中长男都去参军了,丢他一个独苗学女红。

家里娘走的早,落下他一个人处理那些鸡毛事。

每天被婆婆絮叨内衣要反着晒,不要穿着靴子在院落里淌,别没事逗弄家里面的母鸡,那些都要生蛋……

服了……百无聊赖……

他一个男人要学女红!

缝纫!

给家里面那些老的挪不动屁股的婆娘捯饬衣服!

侬晓得伐,吾烦的一比吊糟。

不过好处……倒也不是没有。

那些个外表姐出去读书落在家里的肚兜,还有从洋那里人进口来的女亵衣一股脑的都往灶盆上面乱丢,全都归关炀管。

洗久了,心思也就活络了。

他也老大不小了,年轻气盛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一开始关炀害怕沾着雷,捞到些个婆婆辈的衣衫。后来时间久了,哪些人穿哪些衣服,关炀比自家的鸡有几个屁股都知晓的清楚。

趁着白日无人,关炀溜到河边,先接了盆水,装模作样的把些个衣服倒了进去。

那些个白花花叫什么“雷斯”的法国货他是不咋地喜欢,攥在手里感觉跟瞅不见似的。洋人倒是会玩,整那出没用的,那不就是没穿吗。

他还是喜欢肚兜,肚兜天下第一。

那些个大鼻头人怎么会知道流淌在他们血液里那种含蓄的美好。

关炀朝左右四处打量些,探头探脑的取出一条绣着牡丹花的肚兜,凑上鼻尖轻轻嗅了嗅。

那件亵衣是她表姐左青的。

他那个外表姐左青是个邻里都知晓的美娇娘,还是知青。气质自然不必多说,更令人心神往之的是她那条因白净而遐迩闻名的大长腿,关炀就是把她表姐的长相忘掉都不可能忘掉那两条的横陈的玉柱。

正体会的入神,关炀那右肩膀忽的被拍了一下。他吓得从板凳上跳起,掀翻了盆子,把那些红红绿绿的女人衣物全都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肚兜也飞了出去,落进了河水中一路滚滚而去。

水流过他的脚趾,冰冷清凉的感觉让他一瞬之间愣神了。

撒掉的衣服,像是把他这么多年憋屈,全都倾倒了出去。

“老关,闻着味呢,香不香?”

打他肩膀的这家伙叫侯伟,熟悉他的都叫他猴子,也就只有关炀喊他“大伟哥”。

有人抬爱就比较出真心,所以这兄弟羁绊一下就建起来了,侯伟也就喊他“老关”。

他俩也算是童年就熟悉了,后来兄弟感情又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军校那几年两兄弟互为隔壁班的“仇敌”,追过同一个女孩。

那阵子,见了对方巴不得要对方死。

可惜,最后他俩都失败了,惺惺相惜以后也就成为了失恋战线上的“战友”。

说女人都是阻碍他们前途的红粉骷髅,男人就该大展宏图,一飞冲天。

然后毕业之后就被遣送回家,种田去了。

想冲......但是冲不动了。

以前那些鸿鹄壮志在如今这个有些混乱的年代中施展不开拳脚,迷茫啊。

这也就导致,他们爱国的抱负无处施展,偏偏繁衍生育的欲望一直都没落下。

“那是左姐的肚兜吧,真可惜糟蹋喂鱼了。不过你小子胆子挺肥啊,你姐的衣服你也动念想。怎么,想女人了?”

“放屁,老子自己缝的牡丹花,我这是打量!打量!”

侯伟搂住关炀的肩膀,一脸亲昵的盯着他看。

“是呢,读书人的事情,管叫是打量。咱们多少年兄弟交情,你屁股上有几块斑我都清楚。别折腾这些抹不开面子的东西,你咋不多学学我,我就看得透彻!”

“透彻有啥用,你看四里八乡的姑娘谁把你真当大伟哥,别吵吵,今儿衣服要是不洗,家里头那鬼婆子又要臭骂我了。”

关炀没好气的回怼了一句侯子,也幸好他俩都单身汉,谁也不比谁高贵。

这要是谁抢先背叛了组织,友谊的小船怕是说翻就翻。

刚准备捞起地上的衣物,侯子神秘一笑,在他耳边小声付语:

“老关你咋还折腾你手上那些个针线活呢,放那别干了。你不是色急齁吗,今个儿哥们带你敲煤饼去。”

这敲煤饼,就是找夜女。

从未尝过浓羹的他哪懂得这些东西,当即就愣住了。

空挂了十多年的青春,就差这几天给自己迎来一个成人礼。

他看着脚齿间冰冷的河水,想着白净小麦面皮的甜美,好一会儿心里面都有个勾人的水鬼要把他给拉下去似的。

关炀吞了一口唾液,放下手里潮湿的女人衣物,突然蹦出来一句话。

“大伟哥,你尝过味道没有?”

“没有。老关咱俩都是雏儿呢。”

他左顾右盼,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摸了摸短裤的口袋,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如今的他,却比起侯伟更像是个猴子。

侯子从他那个梳的七扭八歪的大背头上面抹了抹油,又添了一下指尖,颤颤巍巍抖出来一张“袁大头”。他俩相顾无言,目光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侯子手中的那张微微发皱的纸上。

透过那张纸票,眼底里好似看到了曼妙婀娜的旖旎画面。

关炀嘴巴长大,慢吞吞吐出一个字。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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