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嚎声响彻了整个村子,起初,听到哭声的人会自动捂着耳朵,但却是杯水车薪,这哭声仿佛能穿透他们的灵魂。
渐渐的,悲伤将村子里的人吞噬,人们开始哭着自相残杀,点燃房屋,自挂白绫,很快整个村子化为了一片炼狱。
而炼狱的中心,是一个哭泣的女人。
殷萍儿,不,应该叫张素素,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攥紧了手,终于又松开,胡乱擦去了眼角的泪。
“我找到吾儿了,找到了,嘿嘿,他已经这么大了。”
年年岁岁梦此时,奈何此时卿不知。
张素素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眼里满是希冀。
哗啦,七彩的光洒在窗上,像点缀在夜空的星辰。
她忽然颤抖起来,赶忙合上了匣子,生怕这抹光被他人窥见。
这就是昆仑砂。
是她用命换来的。
故老相传,昆仑砂乃是“殃墟”内的砂土,三千世界的枝蔓皆由此孕育而生。
有了它,自己就可以爬回枝蔓的节点,回到曾经的过去。
只是世人并没有亲眼见过,这神奇的沙砾要如何使用,因此众说纷纭。
或曰:一念沧海,心神系之,一念蜉蝣,紫府空之。向之往之,殃神乐之,情之爱之,苦且痛之。
据传,曾有人经历了世间最深沉的爱,与世间最彻骨的痛,才取悦了高高在上的殃神,殃神将其神魂投往昆仑砂中,便可从活一世。
不过大多数人都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认为此乃有心人编出来混淆视听的谎言,因为它真正的作用是重塑肉身。
重塑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那个自己不会被邪祟侵蚀,和自己神识相通,只不过它必定会杀死原来的自己,然后继续生活。
这个过程很奇妙,使用者不会觉得奇怪,他只会觉得自己突然分成了两个,然后彼此打了一架,又恢复成一个自己。
这就是无数邪祟缠身者梦寐以求的至宝,也是黄百山一直仇恨花想容的原因。
只可惜,昆仑砂实在太少了。
张素素这么多年也只找到了一粒,还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望着这一粒昆仑砂,她却有些犯了难。
他会拒绝的吧,一个无缘无故的馈赠。
在衣锦城里的几千个日夜,每天都想告诉他,但是却做不到。
每每她想和他相认,便会被它阻拦,它喜欢让凡人也体会它的痛苦。
“别哭了,你害得我还不够吗?”
张素素恨恨的擦去眼泪,但很快它又继续让自己哭起来。
“要不是为了欢儿,我…”
一想起儿子眼睛被缝住的样子,她便心如刀割。
张素素忽然将昆仑砂收起来,向后一闪。
有人找上门来了。
袭击自己的,是一根细丝。
一根烦恼丝,千般恩怨仇。
“儿……”那个词明明呼之欲出,可就是喊不出来。
张素素心神大乱,自身的烦恼丝陡增,只一瞬间便被来人扯住了。
锥心的痛牵扯着自己,张素素想要努力扭过来看看那人,却办不到。
她想过自己可能有很多死法,却没想到过这一种。
明明这么多年都要熬过来了,却要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委屈,绝望,悲伤,齐齐冲上心头,化作一声痛苦的哀嚎。
这哀嚎声乃是成千上万人的哭嚎声重叠,哀嚎声的主人品尝着极度的不甘和痛苦,通过张素素之口散播着更深的悲伤。
似乎连天地也为这惨剧而凝固了。
渡尘的身后,邙山娘娘忽然流下眼泪,痛苦的捂着脸哭泣起来,那烦恼丝都已经崩断了。
成衣坊里,一排排衣偶竟然纷纷流下了眼泪,它们竟然动了起来,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坚石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它们,短暂的被赋予了“悲伤”,并被“悲伤”所侵蚀。
藏匿于暗中的白瑜,自然是早就认出了这邪祟。
大祟,千日啼。据传此乃丧失子女后的怨气和悲痛所化,其啼哭声令闻者无不肝肠寸断,久而久之便会寻了短见。
就连七情六欲被压制的白瑜,也开始胸口作痛。
“白施主,速速出手,贫僧快要撑不住了!”
渡尘将手指狠狠插进自己胸腹的皮肉,开始撕扯起来,好在他肥胖的躯体皮糙肉厚,伤的还并不深。
这浓烈的悲伤,令他也要撑不住了,似乎心里埋藏着的巨大的悲伤,也在蠢蠢欲动。
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他越来越悲伤,狠命的将手插进自己的胸腔,恨不得将那颗心摘出来,看看它到底隐瞒了什么。
恍惚中,似乎有个温柔的身影,拥抱了自己。
哭声停止了。
“殷施主,你这是?”
渡尘感觉到了女人的悲伤,他连忙推开张素素,他不理解,为何这个女人突然拥抱自己,难道这是她的攻击方式吗?
张素素见到他不再撕扯自己,居然还有几分欢喜。
他不理解。
一根烦恼丝告诉他,那是爱。
为什么?明明自己这肥胖的皮囊,也不招女人喜欢啊?
他不理解。
他突然想靠近点,看清她的样子。
似乎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但是一道虚无的河将他们隔开了。
楚河汉界。
白瑜终于出手了,他的脸色却并不好,再也不复笑眯眯的样子。他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则用力一挥,棋盘上冒出了无数的魔兵,向着张素素杀去。
二人暂时得以喘息。
张素素看见白瑜出现的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原来,是你!衣冠禽兽,纳命来!”
层层叠叠的哭嚎声再次响起,女人向着河对岸冲去,而那些魔兵竟然阻拦不住,被她的利爪和哀嚎撕碎了一大片。
那虚无的河竟然也退让开来,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哎,过河卒…抱着必死的心了啊。殷姑娘,你把东西交出来,再帮我们对付花想容,我等从此便井水不犯河水。”
回应他的,只有哭声。
张素素很清楚,昆仑砂给了他,定然是不会再吐出来,而且和花想容的交易也不允许自己对付她。
更何况,自己不会向这种人妥协,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哎,既然殷姑娘选择为虎作伥,那就别怪我等了。”
白瑜苦恼的叹了口气。
有时候,为了他们的“道”,不得不变得残忍。
不过,有渡尘在这里,这女人输定了。
丝线,魔兵,一齐杀向张素素,但都在要接近她时,被哭声给影响到。
她说不出来,就算说出来可能他也不信。
血泪,从她眼里流下,她只能发出层层叠叠的哭声。
魔兵们一靠近她便鬼哭狼嚎,抽出兵器自裁,那些丝线一接触张素素,邙山娘娘便会哭泣。
白瑜确一点也不慌,而是一挥手,棋盘滋生出更多的魔兵杀向张素素,随后又纷纷自裁。
越来越近了,她已经快要逼近“帅”的位置。
渡尘放慢了攻击,他看出这女人已经越来越迷茫。
因为,这些都是她的记忆。
越杀下去,她遗忘的越多,渐渐的,某些珍贵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起来。
那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平日里的琐事,正在被抹除。
她察觉出来这于那些魔兵有关。
她慌了,这些可是她这么多年得以维持的支柱,是她面对大祟的勇气,这里面有自己儿子的点点滴滴。
可是,清欢的模样已经开始模糊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她不能让自己也忘记他。
不,求求你了,住手吧。
不要再哭了。
太痛苦了。
体内的邪祟正笑着,而她已经听不清了。
渡尘的样子和清欢渐渐重合,她终于累了,这样结束,也好。
她认命了。
但她死也不要忘记。
她突然平静下来,任由魔兵的利刃刺穿了她的身体。
“施主!”
渡尘察觉不对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然而剩下的魔兵也开始崩解,记忆,逐渐消散。
我是谁?
我是…张素素,我要找儿子!对!欢儿,欢儿他还没回来!他有危险!我要救欢儿!我要救我儿子!救儿子!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跪了下来。
“求求你,我要救我儿子!”
她用尽力气,祈求道。
渡尘忽然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他不理解。
“阿弥陀佛。施主,走好。”
贫僧明明已经见惯了生死,却不知道为何还会悲伤。
可能,是那邪祟还在影响自己吧。
女人忽然颤抖着,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匣子,她用力将它打开,递向了渡尘。
她仿佛又想起来,自己挣扎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他。
她的目光渐渐柔和,涣散,在生死抉择中,她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宁愿从没经历过那些。
意识已经模糊。
“欢…儿…”
昆仑砂,从她的指尖滑落,滚落在她的血泊里。
张素素合上了眼睛。
“阿弥陀佛。”
渡尘忽然流下泪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
大约是众生皆苦吧。
白瑜走上前来,正欲拾起昆仑砂,却忽然僵住了,那昆仑砂,已经融化在片殷红里了。
……
三千枝蔓的某一节点。
“娘!娘!你醒醒啊!你怎么了!呜呜呜!”
小童子拼命摇晃着女人,却没有发现那女人竟然慢慢睁开眼。
“欢儿!欢儿!呜呜呜!”
女人忽然坐起来,抱紧了清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娘,你怎么哭了?”
小清欢用小手为娘亲擦去眼泪。
“没事,娘只是做了个梦,来,娘给你做好吃的!”
女人嘴上说着,却迟迟没有松开。
“娘?你怎么了?”
“这一次,娘再也不会和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