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休息了,所以麻烦你滚吧。”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说得有点过。他今天什么错都没犯,我有必要搞得这么过分吗?况且,退一万步来说,这里是父亲的产业,从法律上来说要滚的话也是我滚。
我有在反省,不过很快就惊喜的发现,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我这么露骨的顶了嘴,想必父亲会暴跳如雷吧。
曾经,哪怕我稍微态度上忤逆他的意思都会被打得很惨,现在他没有道理还坐得住才对。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想在孩子面前展现绝对的强势与威严的心思。因此,我方才的话变相而言就是在挑战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和地位。接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想到这里,我不禁捏紧了拳头。
光论体格和力量的话,我与父亲之间恐怕还有一段差距。不过就算打不赢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反抗”这一行为本身。就像是热血漫画里画的那样,战斗的意义和精神远大于结果不是吗?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情,情绪也久违的高涨了起来,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却轻而易举的击溃了我的斗志。
“别叫啦,十郎。稍微冷静一下,我又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了起来。
“以前对你的教育,的确有问题,这点我有在反省……”
什么意思,这算是在道歉?
我睁圆了眼睛,瞪着父亲。他心虚了,慌忙避开视线,不愿与我直面。
嘴上说着反省的话,结果却还是不敢直面我吗?
怒意一下子窜上心头,我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冲上前去,一把拎起了父亲的衣领。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父亲也同样惊慌。不过,他并没有反抗,只是瞥过脸,身躯狼狈的颤抖着。
看到他这幅窝囊不堪的样子,我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缓缓松开了手。
我想借由暴力的复仇去诀别过去的自己,继而获得成长的想法失败了。
消散开来的气势化成了胸中的氤氲,惹得我眼泪连连。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哭,总之,不能让父亲看到我哭泣的模样。抱着这个想法,我回到了地铺,将被子盖过头顶,背对着他开始睡觉。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去了趟福冈,本想和树里还有你妈一起吃个饭,不过没接我的电话。我只能跑到树里的初中门口等他放学。结果你弟弟跟你一样,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好像我是死而复生了一样。哈哈。”
即便我用被子捂着头,一句话不说,父亲也跟来了电似的坐在一边说个不停。我想,这也许是他原本想和我聊的话题,然而此时我不想聊天,没这个心情。
“听说你不踢球了,为什么啊?你不是踢得不错吗?上高中之前我还接到了学校的电话,说希望我能劝你过去上学。不过你当时说想上普通的高中,我就没和你提这件事情。现在想想是不是有点自作主张了,当时还是该和你聊一聊的。”
我还是没有说话。
“地下丝绒、齐柏林飞艇……不错嘛,你也到了听摇滚的年纪了。”
看来父亲是注意到了那些散落在地铺边的cd盒子。
“我大学的时候特迷这些,用得上的用不上的买了一大推……哦对了,我在玉川那边有个小仓库,里面放的都是我以前用的书和CD之类的。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吧,我把钥匙和地址给你。”
似乎是在写地址,父亲暂时消停了一会儿。后面他又接着说了些鼓励我好好准备明年高考的话,我还是没有回他。最后,他终于自觉无趣,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总之,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商量,以后有机会再聊吧。嗯,机会多的是。”
说完这些,他就离开了事务所。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我缓缓从被窝里探出了脸,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凉爽的空气。
父亲已经走了。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这短短是十几分似乎就是我们父子相处十几年的缩影一般。
每次遇到问题,不是他逃避,就是我逃避,从来没有敞开心扉,真真正正的交流过哪怕是一次。太蠢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回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我逐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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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奔放的曲子演奏完毕,店内响起了赞美的掌声。
“这个是叫作《赛马》的曲子!怎么样,很厉害吧?”
玲玲坐在榻榻米上,抱着名为“二胡”的乐器嘿嘿傻笑着。
最近,当客人全部退场,店铺准备打烊的闲暇时光里,“味自慢”已经变成了细田玲玲的个人演奏会场。虽说她自己声称“只是稍微从妈妈那边学了点”的程度,不过在我看来她的演奏水平简直厉害的不可思议。不仅仅是我,包括曾经的专业乐手店长和阿仁先生也对玲玲的表演赞不绝口。
“这个是叫“二胡”对吧?有所耳闻。起初看外形以为是和三味线或者三弦差不多的东西,但声音的质感完全不同呢,真厉害。话说,玲玲你真的只是学过一点吗? 明明旋律这么激烈,但是你每个顿音的处理都非常不错,这个很了不起。我学生时代拉过小提琴,能够明白其中的不容易。”阿仁先生感慨道。
“不不不,和妈妈比还差的很远呢。”
“玲玲的妈妈是专业的演奏家吗?”荻川前辈问道。
“嗯,有上过电视,非常的厉害。“华流女子乐坊”有听说过吗?妈妈曾经就是里面的成员呢。”玲玲自豪的回答道。
““华流女子乐坊”?不得了!那个可是上过红白的啊!”店长惊讶的瞪圆了眼,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上过红白?!欸!?玲玲的妈妈原莱是这么厉害的人吗?”荻川前辈也同样惊讶不已。一时,店内陷入了热议当中。
“……有机会的话,务必想邀请一下令堂来小店里作客。如果能够听到你们母女的合奏,绝对会是一场无比美妙的体验。”
“喂!秃子,别得寸进尺了。上过nhk的名人会来这种破地方吗?”荻川前辈白了一眼店长,毫不客气的数落了他一通,大家哄然大笑起来。
“怎、怎么会!荻川姐说的太过了啦。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和妈妈一起演奏,在哪里都无所谓。只不过,妈妈现在病了,已经不碰乐器了……”
玲玲的声音越说越小,直到慢慢垂下了眼帘。
我记得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晚,在聊天的时候她说家里因为爸爸不知所踪,妈妈无心工作所以很穷。但是听她刚刚说法又变成了“妈妈生病了,所以才无法继续工作”。到底是“没有工作意愿”还是“生病了所以没有工作能力”?这是个疑点。常年撒谎的我此刻敏锐的发觉,玲玲和她的家庭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细田玲玲正一个人背负着家庭生计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望着她那娇小、瘦弱的身躯,我心里不是滋味。她可是一个正在生长发育的高中生,但体重看上去最多也就80斤上下。想到她接下来还要去便利店再站一晚上的班,没有休息也没有娱乐,我近乎眩晕。天啊,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佛了吗?
“那真是太遗憾了,唉……”
几乎是同时,阿仁先生和店长都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到的,请务必和我们商量。”
“嗯,我明白了!其实店长能够收留我,就已经是帮大忙了。我因为长得太矮的缘故,去其他地方应聘时都会被认为是小学生,只有店长认真对待我了呢,谢谢您!”
玲玲很感激的朝店长鞠了一躬,弄得后者害羞的摩挲起自己的光头。
把大家用于欣赏“细田玲玲演奏会”的桌椅放回原位,今天的工作就正式结束了。我去车棚里取车,准备去店门口接上玲玲捎她一程。就在我开锁的时候,忽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望去,荻川前辈正弯着腰,站在我的身后。
“小十,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