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进入工作状态原来是这样的神情，看起来蛮靠谱的。
午后太阳西斜，秋日的风吹不散云层，厚重的云层挡住了将要投射到地面上的阳光，此时自然的温度和湿度都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热，流动的风又会将多余的湿度带走。
是一个让人十分想去野外野餐的季节。
渡部启坐的那块水泥地上铺满了被罐装咖啡压着的散乱的稿纸，他的书写速度很快，修改剧本的速度也很快。
“因为是在原来的剧情框架上进行修改，所以不用添加很多的原创剧情，相对应地，我要思考的内容也很少。只需要考虑舞台剧的安排情况和剧情的连续性就好了，很容易。”
渡部启这样说着，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稿纸，甚至于手中的笔也没有停下来。
“我想问一个问题很久了，这部舞台剧的剧本是《赤色彗星》的同人创作吗？怎么人物设定都很像？”
“舞台剧的原型是十年前爆发在东京的‘坍塌’，都是基于魔法少女这一都市传说的改编，有相似的地方很正常……”
桐生虽然没有看过《赤色彗星》的原著，但是光是看到的同人创作漫画和平日里吉田真澄发的推荐，桐生也已经差不多将剧情了解了个大概。
“亏你还看过《赤色彗星》的原著啊，不过话说，你不是不喜欢魔法少女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
这家伙有人格分裂症吗？他不是一听见舞台剧的题材是魔法少女就拒绝过来帮忙吗？
“《赤色彗星》的主题可不简简单单的是魔法少女啊！它的卖点还有超级英雄和百合啊！我可是拥有《赤色彗星》全套周边的忠实粉丝啊！我甚至在上一次的签售会里拿到了原作者的亲笔签名。”
“那可真是值得庆祝呢……”
感觉渡部启和吉田真澄应该很无聊的来……
“我之所以拒绝来帮忙改剧本是其他原因的啊！如果这种魔法少女的题材交给‘现充’来写剧本的话，那一定会被写成四不像吧？”
渡部启直接用“现充”二字的定义冠以学生会了，这虽然是被过度夸张后的偏见，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又的确符合部分现实。
“现充”，通常是指“现实生活很充实的人生赢家”，他们在学校会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在校外会和异性朋友去逛街，看电影。
如果平时不爱说话或者是天赋平庸的人根本不会参加这类型的活动吧？他们甚至连社团都不愿意参加，因为和陌生人交往、展示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也并不想这样做。
而与之相反的，出于这种心态，他们更乐意于自我消遣时间，他们习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自己身上。
在这之后，校园的小社会中被区分出了两种不同群体。
“只看过《鬼灭之刃》和《冰菓》的现充们怎么可能驾驭得住魔法少女的题材啊！”
渡部启这家伙似乎说得有点道理，桐生一时间居然没能找出合理的理由来进行反驳。
“他们一方面看不起百合和魔法少女的‘媚宅’属性，一方面却又在文化祭上舞台剧上排练魔法少女的剧本？”
渡部启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中的稿纸，像英国下议院的议员一样高声阔谈。
“喂喂，冷静下来啊，如果被其他人听见顶楼上有人，我们可是会被赶下楼的喂！”
“不，桐生，你肯定可以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的吧！”
“你之前不是画过魔法少女的同人漫画吗？超级英雄、魔法少女……这些要素我相信就算是你也能发挥得比他们好成千上万倍。”
“什么叫‘就算是我’啊……”
桐生听到“漫画”这个字眼的时候，身体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她叹了口气：
“我不行的，我不是说了吗？我很久没有画漫画了。”
如果一个人很久都没有动笔的话，脑中的思想就会凝结成冰，脑子里再精彩的故事和灵感都经不住时间的蒙尘。
在初中与渡部启刚认识那段时间，桐生十分热衷于画同人漫画，虽然他没接受过专业的美术训练，但只用小学和初中的美术课上老师教的基础知识也足够桐生将故事流畅地记叙下来了。
渡部启当时还在网络论坛上发表自己写的原创轻小说，因为当时还是流水账式的小白文笔和莫名其妙的情节安排，所以渡部启经常遭受网络读者的冷嘲热讽。
即使是那样，渡部启这家伙也没有放弃。
但是在因为某些特殊缘故后，桐生放弃了继续画画，原因倒不是遭到了网络的恶意，而是创作初衷的崩塌。
桐生内心的某个想法突然在某一时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毫无缘故地，她内心当中对“超级英雄”概念的理解和争论突然在一瞬间落下了帷幕。
“渡部，你……知道刚刚东西线的列车全线停运了吗？因为那里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我刚刚就从东西线回来……”
渡部启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桐生：“你没受伤吧？我在学校里可就你一个朋友了。”
“我没事，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在进入地铁前看见了疑似恐怖分子的人，我……我当时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会死，我害怕伊芙会死，于是我选择了逃跑，我本来有能力去阻止他们……但是我逃跑了。”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总是会第一时间考虑自己的安危，这样的我，还能写得出来以“超级英雄”为题材的剧本吗？
她懦弱、自私、只会一味地逃避。这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超级英雄守则根本不沾边，如果连自己都不认同的理念，还能具象化成为故事吗？
“虽然不是很理解，桐生你有什么能力去阻止能让整条东西线停运的恐怖分子，但是我总感觉你对‘英雄’的概念有些过度的曲解。”
渡部启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并不是因为他具有超脱人性的神性，‘英雄’也并不一定都是能单手举起公交车、一飞冲天的超能力者。也大可不必像《复仇者联盟》里面的钢铁侠那样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打响指拯救全世界。”
渡部启将剧本翻到封面，将它对折了一下然后展示在桐生面前，上面写着剧本的名字：
“变成魔法少女会拯救世界吗？”
这是学生会的各位敲定的舞台剧名称。
渡部启扭开笔盖，毫不犹豫地将这个标题涂掉了。
“‘拯救世界’这个概念是很抽象的，‘世界’是抽象的集合体，而在你身边的人，还有你自己……这些才是具体的个体，学会爱具体的人，学会爱自己，虽然算不上‘超级’，但我觉得也算是‘英雄’了。”
渡部启将剧本枕在膝盖上，然后埋头在封面上写着什么，稍后，他再次向桐生展示了剧本的封面：
“变成魔法少女不一定要拯救世界。”
四周很静，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鸟啼，楼梯间传来同学的经过走廊的脚步声。桐生和渡部之间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桐生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话题。
桐生心中所有的不解和困惑都在这一瞬间被驱散了，她想起了在“魔术师事件”发生时全副武装的警卫队，她想起了驱散人群疏散车流的通勤警员，她还想起了因为保护自己而被钢筋贯穿身体的少女的那双失神的眼眸。
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无用的流血，他们保护的是具体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退缩，但是他们的确保护了大家。
起码对于现在的桐生来说，可以直视那场噩梦般的记忆了。
“如果桐生你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了画漫画的话，那未免也太蠢了，故事写到一半暂停更新在中世纪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
“抱歉，当时突然就不想写了。不过，渡部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出乎我意料呢。”
“作为轻小说家，基本的文学素养和表达能力是必要的。”
渡部启骄傲地挺起鼻尖：“而作为《赤色彗星》系列的忠实粉丝，这些常识性的知识我是可以倒背如流的。”
他骄傲地拍了拍胸脯。
在这之后，渡部启移开未拉开环扣的罐装咖啡，将散落在地上的草稿纸逐一拾起，开始按照页数一张一张地排版，他将人设草稿分别扯出来，然后重新检查这些插画，这一次他看得很认真，再也没有用眼睛一扫而过的敷衍。
“如果这个剧本的灵感来源是《赤色彗星》的话……”
渡部启的眼睛停留在了一页上面：
“那这个角色就是小桀了？这应该就是小桀吧！如果衣服的风格再浮夸一点的话，胸前再系上蝴蝶结。”
小桀？桐生对这个角色略有印象，这似乎就是在吉田车里的后视镜上充当挂件的那位拿着夸张的长枪的魔法少女。
大概是人气值很高的角色吧？
“应该是吧。”
桐生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小桀的人物形象和伊芙很相像啊，如果让伊芙穿上小桀的cos服的话，效果可能比官方的coser效果还要好。
渡部启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瞳孔在发生剧烈的地震。
“啊！”
渡部启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大叫起来。
“你突然干什么啊！为什么要突然大吼大叫啊！”
渡部启紧抱着胸前的剧情企划书。
“好想看到小桀出现在我面前啊！”
“喂喂！冷静下来啊，要看戏服的话，等到文化祭当天不就可以看见了吗？”
“我立刻就要！”
“看到穿着小桀衣服的coser！出现在我面前！”
“喂！你不要再喊了啊！我们会被赶出天台的！”
桐生收回刚刚的那句话，渡部启还是那个渡部启，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那个阿宅，只不过是个偶尔能在话语中夹杂两句大道理的阿宅罢了。
-
“伊芙？”
伊芙出现在楼梯口处，她正好奇地看着桐生和渡部启的方向。
伊芙手中握着的是一柄由PVC塑料管制作的道具长枪，身上内衬是红白色的战斗服，下身则是风格浮夸的哥特式短裙，胸前系着同样款式的大缎带。
伊芙此刻的装扮与《赤色彗星》系列里面的小桀一模一样，不，应该说是动漫人物走出了现实也丝毫不过分。
“啊，对了！伊织你看！”
伊芙挥舞着长枪，撩起裙子朝桐生行了个礼。
“可爱吗？”
“……可爱。”
伊芙像女仆一样旋起裙摆然后行礼，桐生对这种类型的女生简直是毫无抵抗力。
“小……小桀？！”
就算是与伊芙朝夕相处的桐生也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不用说渡部启了，他更是直接跪在地上，以土下座的姿势坐在伊芙前面。
“多！谢！款！待！”
一惊一乍的渡部启将伊芙吓了一跳，伊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窜到桐生的身后。
“感谢神明大人听见了我的祈祷，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小桀，我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渡部启的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像中世纪狂热的宗教信徒。
“伊织，这个人好可怕。”
可怜的渡部启，不仅没被伊芙记住名字，还被当成怪人了。
“渡部只是喜欢你的装扮而已啦，你现在的样子是他最喜欢的动漫角色。”
“去和渡部打个招呼吧？他不是坏人，只是性格有点怪而已。”
“好吧。”
伊芙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来到渡部启身边。
“你好哦！我叫伊芙。”
“小小小……”
渡部启抬起头来，目光和伊芙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的颤抖幅度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不对啦，我叫伊芙。”
“小小小……桀！你……你好！”
“完全不对，我的名字叫做伊芙。”
伊芙还在纠正着渡部启，但渡部启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发抖的双手慢慢将剧本整理好，然后挣扎着慢慢起身。
“我……我要去上……上交改完的剧本了……”
“桐……桐生再见……”
“小……小桀再见……”
这家伙已经准备好理由开溜了，渡部启几乎无法和女生正常交流，他的症状似乎比我还严重，写轻小说的都这样吗？或者说只有渡部启是特例？不过既然是作家，有点异于常人的属性很正常吧？
太阳西斜，阳光变得昏黄，厚得无法被光束穿透的云层因为偏黄的光被染上颜色。渡部启慌慌张张地离开天台，此时的天台只剩下了桐生和伊芙二人。
“走吧，我们也该走了，和白石告别之后就回家吧？”
桐生将见底的罐装咖啡一个个拾起，装进塑料袋里准备带走。可正当桐生要离开天台的时候，伊芙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请等一下，伊织……”
在恍惚间，桐生的思绪回溯到刚刚遇见伊芙的那天早晨，在那天的早晨，在洗漱间的落地镜面前，伊芙也是像现在这样，轻轻地抱住毫无防备的桐生。
“怎么了？”
桐生感受到伊芙的脸颊贴在了自己的背上。
“伊芙在伊织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桐生转过身去，轻轻地抱住了伊芙，伊芙软乎乎的头顶贴着她的鼻翼，少女独有的发香钻入桐生的鼻子里。
“伊芙没有过去的记忆，伊芙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芙没有朋友，在记忆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伊芙记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
“伊芙对于世界的认知从伊织开始；”
“伊芙希望能从伊织的话中，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伊芙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有些颤抖的声线传来，她的手正拽着桐生的卫衣：
“请告诉伊芙，伊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桐生轻轻地抚摸着伊芙的脑袋，和第一次遇见伊芙时不同，现在的伊芙的身体很温暖，不再像初次见面时的那样触感冰冷如幽灵。
“伊芙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都很可爱，像天使。”
桐生很认真地说，她的语气很坚定，没有任何迟疑，也听不出有任何扯皮的语气。
“我没有因为伊芙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而感到后悔，我也不后悔接触到魔法的知识，不后悔认识到这个世界更黑暗的真相，伊芙是很好的老师，不仅教会了我使用魔法，也教会了我怎么好好生活。”
微凉的风吹过，阳光洒在天台上，就算桐生没有开启“灵感”视野，周围的一切景物也染上了颜色——染上了温和、温馨的金黄色。
“变坦诚点吧？桐生，如果你变坦诚点的话，会更可爱哦？”
真澄的话回荡在桐生的耳边。
我做到了哦，我在面对朋友的时候，可以好好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真的吗？”
伊芙抬起脑袋，闪亮的眼眸与桐生的视线相对。
“真的，这次我有好好地将心里话说出来。”
伊芙又将脑袋埋进了桐生的怀里，就像黏人的小猫，二人就这样在夕阳下站立了很久都没有分开。
桐生过去的生活被噩梦萦绕着，为拯救自己而死去的陌生少女一直徘徊在她的世界里，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的桐生都会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总觉得那位少女的鲜血至今都无法洗净。
十年前的那场“坍塌”带走了太多的生命，给灾难的幸存者留下了太多的创伤。
但是，就算是噩梦，最终也会忘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