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我在尘埃之中看到了德萨克战士的银白长矛。放眼望去,四面八方满目兵戎。他们向前进军,一堵人墙高举蓝色的旗帜,双翼剑刃的图腾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缓坡顶端,我们看到一波又一波敌军走入视线,因为是临时集结,人数不满一万,但这支由摄法钢全副武装的军队未尝败绩,他们的先祖曾在古神的手下夺得了西方的土地。银色的坐骑和骑手掩护侧翼,数十架浮在空中的战车在军队前方开路,周围跟着一群身穿长袍,手拿宝石法杖的法师。天空上盘旋着数十只龙禽,他们在侦查。
在军队的中心,是那些天光兵团。
我的脑海里已经忘却了其他一切东西──血迹、可怖之物,还有恐惧感。只剩下兵团战士的形象在我眼前,并会在此刻之后的时间里挥之不去。
我一共看到了九人,骑着的巨马像小山一样挺立在麾下的士兵中。他们身着最精锐最先进的装备,是我此生都未曾见过的武装。远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他们恢弘的气势,以及必胜的意志。
他们的首领转头看向我们。流线型的铠甲简约而不失优雅。头盔呈鹰状,仁慈地帮我们遮住了她的面孔,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我们阵地时的力量。
目光所及,掀起了恐惧的浪潮。
我们的军队在强盛的敌人面前相形见绌,一箭未发就已经濒临溃散。勇敢的领袖们发出沉稳的叫喊声,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军阵,但即使是我也能听出他们声音中的恐惧。
我也同样感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放空膀胱的急迫感。但用力将这种感觉憋了回去。我是邦吉。我不能第一次上战场就尿了裤子。
即便如此,我的双手直冒冷汗,胸口一阵揪拧的钝痛。
我想跑。我必须跑。
我们没有可能和这样的部队交战。
“这帮杂种,阵仗还挺大的。”寇格林说道,一阵紧张的笑声从我们的行列传开。我的恐惧减轻了一些。
“也许他们看起来战无不胜,”斯柯清亮的声音传得很远。“但他们都是凡人。他们会流血,他们会死。”
我从她的话中得到了力量,但我好奇她知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我们是古神的子民!”她吼道。“是祖辈的传人!我们的祖先开拓了这片土地,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主人。是啊,敌方人多势众,但他们的愚忠抵不过我们传承千年的憎恨。”
她高高举起自己的武器,阳光映出她光亮的利刃。这一刻,她光荣伟岸,我甘心追随,前往世界的尽头。
“我们为复仇而战,誓不为奴!这是古神曾屹立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园,养育的是高贵的人,是自由的人!没有比自由更强大的武器,所以我们必将凯旋!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国王,再也没有修女,东躲西藏的日子结束了!”
邦吉阵列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很快就感染了军队中的其他部分。
为了古神!为了古神!为了古神!
我们的战吼回荡在高耸的城墙上,传至德萨克的部队。天光兵团对他们的侍从简短地说了什么,然后由侍从将他们的命令传达给部队各个分部。马上,敌军开始爬上我们的缓坡。
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快,有意控制着节奏。每走三步,战士们就举起长矛敲击自己的盾牌。这声音震魂摄魄,如同缓慢的战鼓将我们的斗志击散,让我们想到自己很快就将感受到那些刀刃的锋芒。
我的嘴巴干涩,心脏狂跳。我将目光投向斯柯寻求力量,希望从她不可动摇的气势中汲取勇气。她下巴坚毅,目光冷峻。她的灵魂不知恐惧为何物,没有一丝疑虑。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她感到了我的注视,低头看了我一眼。“鸡蛋要吗?”她说。
她递来两枚剥好皮的鸡蛋。
我摇了摇头。这种时候我吃不下。
“我来一个,”寇格林说着,拿起一枚鸡蛋咬掉一半。斯柯吃了另一只,二人若有所思地嚼着。
德萨克人越来越近。
“味道不错,”寇格林说。
“煮鸡蛋的时候倒点醋,”斯柯回应道。“更好剥。”
“机智。”
“谢谢。”
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跳来跳去,无法理解他们面对大军压境的时候为何要聊家常。但我觉得舒缓多了。
我笑了一声,笑声迅速传播开来。
邦吉们放声大笑,不知道为什么,很快整支军队都开始大笑。那股威胁着我们不战而败的恐惧已经不见了踪影。新鲜的坚决注入我们的心,钢铁流入我们持剑的手臂。
德萨克人停在了距离我们两百码的地方。我在空气中尝到了异样的质感,就像是在嚼一块锡锭。我抬头,恰好看到战车上高速自旋的球体开始燃烧,散发出炽热的光。周围的那群牧师将手杖向下猛挥。
一颗火珠脱离中心的球体,抛向空中,冲我们飞来。
火珠落在我们的步兵阵中间,炸出一团浅绿色的火焰和一片惨叫。另一颗火珠接踵而至,随后又是一颗。
我一阵恶心,阵列中传来一股烤肉味的热浪,虽然场面惨不忍睹,但我们的战士仍然坚守着阵地。
更多火珠向我们飞来,但它们没有击中我们的阵地,而是在空中摇移不定,随后调头,砸进了德萨克长枪兵的行伍。
惊叹的同时,我看到我们的术师将手杖浮在空中,手杖之间跃动着魔法的脉络。我的四肢汗毛直立,周围的空气被微光笼罩,如同拉上了一帘帷幕。
更多火珠从德萨克战车中射出,但全都撞在了我们军队外周的魔法屏障上,在半空中爆炸。
我们阵线中的欢呼声盖过了痛苦的惨叫。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成为打击的目标。我看着那些悲惨的伤员被战友拖到了后方。留在后方想必非常诱人,但我们作为古神信徒是古神的子民,护送伤员的战士们无不尽快赶回了自己在阵线中的位置。
我们的法师显然承受着很大压力,但他们的力量不断地将德萨克人的轰炸挡在外侧。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山尖上的那顶帐篷。那里也是,牧师们正在使出全部力量。究竟最后会出现什么,我无法想象。里面究竟放着什么样的武器,我们什么时候会用上?
“稳住,”斯柯说,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敌军。“他们现在就要进军。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我看到德萨克人此时已经开始奔跑,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前方的弓箭手阵线射出一轮箭矢,但全被盾牌挡住和铠甲挡住,即使是这样的距离下,箭镞也无法击穿摄法钢。
但是齐射没有停止,一轮接着一轮,尽可能的打乱他们的步调。
数十人倒下了。他们的阵线参差不齐,开始凌乱。
“上!”斯柯大吼。“冲进去!”
我们的步兵阵放平长矛,像楔子一样向前冲锋。我被身后的人们裹挟着向前冲,一边跑一边设法抽出弯刀。我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一边担心着被自己的刀鞘绊倒。
我看到德萨克人的面孔,他们眼神的怒视,他们铠甲的纹路,还有外衣上的血渍。我们的距离如此接近,甚至足以听到彼此的轻声细语。
我们像雷霆一般冲击他们动摇的阵线。突刺的长矛传来了剧烈的颤抖,长柄在强烈的冲击下劈裂折断。纯粹的战斗意志和压抑了千年的愤怒让我们的冲锋势不可挡,深深劈入人群,彻底粉碎了他们的阵型。
愤怒给了我力量,我挥起刀剑。刀刃砍进了血肉,鲜血喷在我身上。
我听到了尖叫声。可能是我自己的。我不确定。
我想要尽量靠近斯柯和寇格林。只要是他们战斗的地方,德萨克人一定活不长久。我看到斯柯用她五花八门的武器打倒了十几人,但没找到寇格林。在人潮的推搡和冲击之下,我很快也跟丢了斯柯。
我大叫她的名字,但我的喊声被战吼淹没了。
有人撞我,有人扯我,有人抓我的脸──究竟是同胞还是德萨克人,我不知道。
一杆长矛刺向我的心脏,但矛尖滑过我的胸甲,划伤了我的胳膊。我记得疼痛的感觉,但不记得其他了。我将剑凿向一张尖叫的脸。他倒下了,我继续向前,恐惧和野性的欣快让我变得无畏。我大吼着,像个疯子一样挥着剑。
技巧毫无意义。我就是个正在剁肉的屠夫。
我看到武技比我更强的人被杀死。我不断跑动,迷失在血肉与白骨的漩涡中。只要是暴露在外的脖子或后背,我就砍下去。我在杀戮中找到了残忍的愉悦。不论今天是怎样的结局,我都将在战士的行列中高昂着头。更多箭矢飞过头顶,我们的军队开始发出欢呼声,胜似自由的赞歌。
德萨克人后撤了。
随着后方的旗帜挥舞,剩余的德萨克人迅速的聚拢在一起,举起盾阵快速的往身后的阵地回撤。
在这一时刻到来前的几天里,斯柯曾告诉过我,一个战士面临的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军团撤退的时候。因为真正的杀戮这才开始。
我们撕碎了没来得及加入盾阵的德萨克人,长矛刺入他们毫无防备的后颈,战斧劈开脑壳。这场血雨腥风令人惊骇,好几百人在这场屠杀中身首异处,但我深深陶醉其中。
这时,我又看到了斯柯。她坚定地站着,手中紧握着刀剑。“停!”她大喊道。“停!”
我想要咒骂她的怯懦。我们已经热血沸腾,德萨克人正在落荒而逃。
我当时并不知道,斯柯其实已经看出我们的处境有多危险。
“回撤!”她喊道,所有和她目睹了相同景象的人也都开始跟着一起喊。
一开始我们的军队不想听她的话,醉心于胜利,想要冲到底。我们想要杀光每个敌人,向那些侵占我们土地数百年的敌人复仇。
我当时没有看到危险,但我很快就懂了。
阵线的前沿传来尖叫声,如注的鲜血喷上半空。被斩断的手掌向后方飞来,像打水漂的石子一样旋转着。尸体紧随其后,像砂砾一样被扬到空中。
恐惧的尖叫和哭喊突然爆发,自由的赞歌戛然而止。
天光兵团进入了战场。
三个兵团战士冲入我们的阵线;一个骑马冲锋,一个下地砍杀。全都装备着绝世技艺才能打造出来的稀世武具,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他们闯进来,每一下挥击都会杀死十几人。我们的人被他们的刀刃打成碎块,或被狠狠践踏。
“撤!”斯柯大喊。“撤回城墙!”
没人能够击穿天光兵团们的护甲,他们的勇武和高超技艺让我呆在原地动弹不得。长矛在他们铠甲上折断,他们战吼划破天际,让我的恐惧深入骨髓。其中一个骑着龙禽,带着鹰喙面具。龙禽发出刺耳的鸣叫,骑手的双手在空中射出蓝色的烈焰。我眼睁睁看着同胞烧成飞灰,只能无助地喊叫。
我们刚刚还在胜利和荣耀的幻想中欢呼雀跃,现在一切想法都像玻璃杯一样被摔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折磨的预感,是无法想象的死亡的袭来。
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下意识地举起了染血的刀剑。
“快走,阿邦,”斯柯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回拽。“仗还没打完呢!”
我被她有力的手拖着,脚步几乎无法跟上。我们撤回到最初列阵的地方,我默默地流泪。我们的阵线被打破了,今天输定了。
但是天光兵团站在遍地死尸中间,不屑追击。
“你说过我们有古神赐予武器,”我哭喊道。“为什么还不用?”
“他们正在启动,”斯柯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