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渔港小镇,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至少在小时候不懂事的我眼中这里真的很无趣。一尘不变的海岸线,潮水每日反复涨涨落落,看惯了的夕阳和渔船远不及大城市的霓虹和人群对我有吸引力。
父亲严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宝贝小渔船,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小渔民,家里总是充满令我恶心的咸湿海味和鱼腥味,门口总是晒着卖不出去的鱼干。
我的性格是偏懦弱内向,也不懂抗争和叛逆——或许是还没到相应的年纪,所以坦然认为自己将来会子承父业,也当个老实的渔民龟缩在这小镇里一辈子。但不幸的是在我九岁那年家中突遭横祸,父亲在一场台风天里为保护渔船意外身亡。我认为的无趣的家就一瞬间塌了,自己却意外地对此没真实感,很木讷。
幸运的是我母亲还算坚强,拒绝亲戚好友的救济,选择独自扛起重担坚持要把我和当时才两岁的妹妹一同抚养成人。但之后过了一年,母亲还是带着我们改嫁了,嫁给一个做香料生意的行商人,对方也是个丧偶之人且膝下无子。
我能理解母亲的行为,也不觉得这是对生父的背叛,可能是这种事在渔港小镇里见多的缘故,尽管自己对此依旧没什么实感。
于是乎我终于能逃离无趣的小镇。继父带着我们一起住到了他在大城市的住宅里,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自己来到大城市时的欢喜雀跃情绪,那真的是我这个乡下孩子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继父与性格冷漠的生父有很大不同。或许是商人的缘故,他为人处世很热情,就像心里塞着几十个太阳,但有时候他也很精明……另外他很讨厌浪费这种行为,我曾不止一次因为浪费食物被训斥。
他将我还有妹妹视如己出,在来到城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我张罗当地学院的入学手续……其实,当时十岁的我至今没踏入过学堂。
生父没上过学,因为当渔民也不需要太高文化,只要有力气和会点算数即可,所以他打算在我十五六岁时让我去小镇的学校混个两年就行了。
显然那时的我已过适合入学的年龄。继父花了多少手段让我入学,我至今不甚晓得,但唯一明白的是他对我有很高的期盼,希望我将来能成为像他一样有文化的体面人,而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野蛮人,还有就是将来能接手他的大商店……又是一次子承父业的选择。
忽然多了种与众不同的压力在身上,但总之我终于能像个正常小孩一样步入正常的人生……尽管前路迷茫到我也没什么真实感。
于是乎平凡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读书、被继父带着熟络交际圈开眼界、贪玩于各种新奇场所、进入叛逆期但又什么幺蛾子都没折腾出来就很快结束、迎来成人礼……终于我这个差生还是磕磕绊绊完成了学业。我仍清晰记得导师宣布我毕业时的激动神情,比他老人家搂着脱衣舞女郎跳舞更加精神。
我勉强成为了继父希望的文化人……半桶水那种。
这段成长的人生远比我在小镇里待的十年要精彩许多,至此我真心觉得母亲改嫁是个优秀决定。但接着又一个关键问题摆在我面前,那就是在学院结业后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干什么。幼时的那个渔港小镇虽小,正因如此我能很轻松地面对镇子里的一切,但是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很大,我也意识到了世界之大和社会的繁杂……我所憧憬的反倒束缚住了我。
继父还年轻店里尚不需要我帮忙,而且他也不觉得那时的我够格……游手好闲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对我无微不至的他再一次为我这个无主见的愚笨孩子规划下一步:
——既然想不通的话……不如你去找份简单的文职工作,现在文职工作轻松待遇也好。
随后我就经他友人帮助成了一名记者……好吧似乎还是有些差距,但我就是从那天起试着开始走向独立。
2.
工作地点是在本地的报社,很远,所以我是住公司的宿舍中。
记者这份工作我无法形容好坏,只能说还行。好的是我能去更多的地方见识各色各样的人,体力是我为数不多的长处;坏的是每次采访后的稿子我都得重写七八遍才过关。主编每次读我稿子的表情就跟学院导师批改我报告时的如出一辙。
另外与我一起出外勤的同僚都说我的接受能力强的过于可怕。对方经常埋怨要去的地方太糟糕、被采访的人有多难缠、某座大观邸养的杜宾犬太可怕等等,而我却连最基本的牢骚都没有,这太过另类。但我清楚明白自己只是比较迟钝罢了。
总之这种工作环境有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那座渔港小镇般,不用太过思考,只需机械性地在忙碌中渡过每天即可。休息日时则会回趟家看望二老,又或是陪着我的两个妹妹逛街——母亲有为继父生下一女,老来得子不容易。
就这么过了一年有余,直至1862年春,因与邻国的摩擦再次爆发南边境线战争。由于只是国/家间领土争议所爆发的战争,所以并不会威胁到内陆的人民群众,包括我,我居住的城市毗邻首都,每天依旧很平凡。
但我可是名记者。一则任务很快就从上头派发下来张贴在报社大厅的布告栏里,内容即是希望有人能自荐去往前线采访。
以往的任务派发是以命令形式传达,几乎容不得拒绝,但这回却是一种半请求式语调,那是因为上头明白这回的艰难程度,所以表达的很人性化。
一是太远,光是来去的路程少说得两三星期;二是费用报销,这间小报社款项报销并不慷慨,去往那么远的地方很可能必须得自掏腰包;三是上一回南边境线战争爆发时,本社的一名老记者就在采访时遇难,据说至今没能寻获尸首,这让本社的其他人有些心理阴影。
无人响应,除了我。我只花了半天就拍板决定,也是我最速度的一次决定。同僚们还劝说我这个菜鸟别那么异想天开,让我放弃,毕竟战争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在做出决定时继父的商人语录“该出手时就出手”“莫失良机”等等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可能这大概就是平庸的我试图改变的内心真实想法的反应吧。
只可惜主编是在惊讶、无奈以及可惜的表情中允许我接受这次任务……即使没有鼓舞的话也算了。
忘提一句,继父的友人只是偶尔与本报社的另一个主编的亲戚私下里有生意来往,正是这层浅薄的关系我才能在这里就职,但也因此我在这儿工作的事并不会一五一十全部传到家中父母的耳中。
这能让我很好隐瞒此次的出差事项。毕竟继父对我这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一直疼爱有加,是坚决不会让我去往这种危险地方的。
总之这一回的出外勤只有我一人,我第一次成为了战地记者……唔,希望能别出意外吧,还有相机什么的也塞进行李箱了。
也正因此次选择,我才能幸运与那位女性相遇。
3.
这是一个看似和平但实质是动荡变革的年代,社会正在向着一种难以预见的更广阔的形态进化着。
拥有商人敏锐观察力的继父总是在我耳边强调这点,毕竟货币的价值并非一尘不变,经济因人而诞生又受制于人,又制约着人。如果无法观大势知进退,那商人只是个没用的守财奴。他跟我提过约二十年前这个国家的王室倒台,建立新的政/体时,全国经济下行,颓靡了好一阵子。那时他正在大力开展的新业务结果也生意失败破产,这也让继父最后甚至筹不出足够的钱为上一任妻子看病只能害其无奈病逝。
并未亲身经历这种大变革的我没什么实感,也难以想象。所以他总希望我能见识更多,从而有更好的大局观,这大概就是身为过来人的他对我的担忧之一,言外之意就是我活的太过蠢笨与安逸。
乘坐十天的长途火车后,我才终于在清晨时分到达一座距离祖国的南边境线尚有十公里的小镇,这里还未被战火波及。简单食用当地的果酱面包和肉脯,就着杯热羊奶作为早餐后,我将多余的行李寄存在一家农场主家里——镇上没像样的旅店——然后我又从他的手中租借一匹马,打算仅带着相机等基本的采访器材骑马前往战场。
这里租不到马车,徒步则是太浪费时间。约莫下午三点抵达,其间我倒霉地看错地图浪费点时间。
目的地的氛围意外的安静且平淡。在我预想中战场应该是种每时每刻响着枪声和开炮声的嘈杂地方,士兵不停歇地迎击敌人,硝烟味和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气氛焦灼而凝重。但实际看着支在平地上的数目众多的灰褐色帐篷,我有种走进大型露营地的感觉,如果忽略内部人员身上的军服的话。
也有可能自己这回只是来到后勤区域的原因,毕竟前线地带我还是没勇气前往。
已经提前用电报通知,所以对几个守卫亮出身份并被简单问话后,我便轻松进入。首要任务先是同这里的司令官负责人打招呼,这样才方便之后的采访活动,但我几经询问才得知对方在现阶段的休战期内去往别处的一个官员官邸里开会,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之际,一个看起来有点军衔的中年人与我搭话,知道我是记者后他只说了句你随意就好,没打仗的时候军队里没那么多规矩……换句话说我就等同变相应允能在这里自由活动吗?
计划被打乱也没办法,再加上时间也不早了,我只能先转悠一下熟悉环境,第二天再正式开启采访。可接着走在营地里的我却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倒不是恐惧见到枪械和身体各部位裹着厚厚绷带的伤患,也并非血腥味让我作呕,而是士兵们看待我这个外人的眼神让我不舒服。说不上排斥和嫌弃,只是种类似看动物园猴子的异样目光,我的一身略显正式的西装真的在一堆军装中太过扎眼。
这让我不自觉间产生种想法,我大概是个只会坐在桌子前咬着笔杆子写文的记者,与他们这群军人相比,后者才更像个真正的男人。
即便如此我还是与几位士兵对话了解到些许情报,例如现在的战况我军稍占优势。
夜,白天那位与我搭话的长官很慷慨地将我分到了一个位置是在营地医疗区域的小帐篷中,理由是这里干净,这让我既感激又不知所措。
接着长官解释说,我是自战争开始起来采访的第五位记者,前四位因为各种缘由没能好好对待,只逗留了半天不到时间就闪人,这让那位去开会的司令官很是郁闷,生怕回去后的记者们写点污蔑他的话,所以他留下话说,下一位记者得对待的好点。
这算幸运吗?我这么想。但接着我问记者们为什么会那么快逃跑时,长官回答说大概率是那个司令与前四位记者聊天时都谈及,上次采访他的记者在眼前身体被炸成两截的事。
唔……希望我不会被炸成两截。
4.
夜,我没能睡着,因为周围一直有伤患痛苦的哀鸣声打扰,这让我怀疑所谓的干净医疗区域并非是能让人睡觉的地方。在铺着厚毯子的地面上辗转反侧许久后我终于还是决定起身,顺便还想去喝口热茶。
走出帐篷感到明显的刺骨寒意,春季的晚上很冷,我身子缩在厚实的大衣下,右手捏着水壶走向打水处。期间还与位巡逻的士兵偶遇,是白天我曾聊过天的人,闲谈几句后对方很慷慨地递上烟草。我只能歉意拒绝,毕竟自己不吸烟。
在往回走时我瞥见一道白色身影从远处急速跑过,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可能是护士,我白天见到她时其还戴着护士帽。在一处明显是司令官用的大帐篷里,她在与某个男人争论后气冲冲走出来。
给我的印象很深,毕竟军队里女人少见是个共识,以及对方的姣好背影令我产生些遐想……我觉得她本人容貌也很美。
女医生捧着一大包绷带棉花之类的医疗器材跑进了一个还亮着灯的帐篷中,那里就是今晚打扰我睡眠的哀鸣声传出地。掏出怀表确认时间,是凌晨一点,我向帐篷点头致意,轻声说辛苦了。
接着注意到医生有一卷绷带掉在地上,我上前捡起后走向帐篷。
这是集中安置伤患的大型帐篷,地上躺着很多军人,有太多种气味弥漫在帐篷中使我也下意识皱眉。女医生就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其身旁有根从帐篷顶部垂下来的挂钩,上面吊着盏煤油灯。灯火无力地跳动,昏暗的光包裹她的纤细身形。
我轻手轻脚也还是被女医生注意到,就像小偷人赃俱获的现场般,我赶紧解释:
“这一卷掉在外面地上了,无意打扰,抱歉,我马上离开。”
“不不不,正好,请你过来帮个忙,我有点忙不过来。”
我疑惑上前。
在女医生面前的简陋木床上躺着个截掉左腿的军人。军人半昏迷中,只有轻微的呜咽声从干裂的双唇间传出,缠在他腹部上的绷带正渗着猩红的血,在昏暗的灯光下如晶莹的红宝石。
这让我联想到了砧板上切成两半的鱼。要被制成鱼干的活鱼与厨房做菜时的普通剖法不同,生父会一刀从鱼的腹部连带着内脏剖成两半,这样摊开晾晒能更快风干。但这种手法过程中会冒出更多的血,一次性剖数十条,满地面都是混着鱼鳞的血滩,注视久了都有点慎得慌。致使在我眼里父亲很像个鱼类的刽子手,虽然我也有帮他忙就是了。
“他的伤口崩了,我需要重新缝合,麻烦你按住他的身子别让他乱动。”女医生语速飞快,双手则是将一卷纱布卷成团塞进半昏迷的军人嘴中,“我已没法再给他注射吗/啡,所以只能这么做,谢谢你能帮忙……杰斯,忍着点。”最后半句是对军人说的。
举手之劳,我立即照做,全然不顾血液会弄脏衣服。女医生小心翼翼地开始拆除绷带,手捏着镊子抽出原先的缝线。伤口很新鲜且没有愈合的样子,估计是受伤不久,伤口形状不规则,我无法判断因何造成。
注意到女医生弯下身,眼睛离伤口不足一小臂的距离时,我赶紧腾出只手摘下煤油灯靠过去。我的力气很大,即使用一只手也能压制这位受伤的军人不能动弹。变得亮堂些后我也能更加看清伤口,血肉模糊,好似被野兽撕咬般。
女医生全神贯注地缝合伤口,我却开小差仔细观察起她的容貌。对方远比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要年长许多,三十……不对,应该有四十岁了。她的容貌有些偏幼,以至于让我错估年龄,而且我跟随继父在聚会里见识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妇人,身上会有着与市侩妇女不同的庄重,而眼前的这位就与她们有相似的气质,且大概率未婚。
她的脸似乎饱经风霜,又或是不懂保养,肤质很不好,饶是如此这位女医生的容貌也仍能在我见识过的美女中排的上号,估计就是上天宠信的那类天生丽质之人。
还有就是她用长长的刘海遮住了自己右半边脸,为其添点神秘。虽视线受阻但缝合作业依旧游刃有余,只能说女医生有着老道的经验。
缝合结束,一共十四针,接着我又辅助她给军人换上新的绷带。
“医生,接下来还需要帮忙不?粗活什么的尽管跟我说,我体力好歹还是过关的。”
我主动开口,正在帮军人注射针剂的女医生一怔。今夜我只看见她还在忙碌,实在是于心不忍。
“没关系的,因为我睡不着很空闲。”
“这……那就先说声谢谢,啊,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薇伊……直接叫我薇伊就可以了。”
我们互相自我介绍。嗯,确实是一个人如其名的美丽女军医。
巡视一遍帐篷没发现其他异样后,她拎着煤油灯带我离开,接下来拜托我搬运些重物……还真是挺不客气的一个女人。
一辆小推车被我俩推着在营地里行进,虽然上面盖着块布,但我也能借着轮廓看出重物是什么——几具军人的尸体。大晚上的搬运尸体怎么想怎么奇怪……而且为了防止产生疫病,尸体应该会被集中焚烧处理才对,真不清楚这位女军医想干什么。
最后小推车进到了间小木屋。小屋并非军队自己搭建,似乎是以前小镇留下的……等等,我现在才意识到军队的后勤营地其实我白天到达的小镇原址,后因为发展小镇的居民迁离到现今的位置。
我判断这里应该就是她的休息区,比我那个小帐篷豪华百倍,有张木床和书桌在。
“有点奇怪我在干什么,对吗?”
屋内,薇伊边点灯边问,其实我本就想在到达目的地后就询问的。
“白天我要忙着照顾病人,所以这些事只能晚上来做……还是谢谢你能帮忙。”
“做什么?”
薇伊目光温柔且坚毅地回答说:“为他们……这些逝者化妆整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