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已经旧得褪色了,光照漂白了色彩,时间磨平了笔触。不过画中的力量依然强健──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男子,穿着古老样式的青铜板甲,肩上飘扬的旗帜中画着一把凶狠弯曲的镰刀。大多数细节都已经丢失了,但他那一双蓝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这张脸格外英俊、端正、而且稍稍倾斜的角度让她目不转睛。

我靠近了一些,看到男子身后有一支军队,那是一群魁梧高大的战士,那样庞大的身躯不可能是人类,而野兽般的外形甚至不可能真实存在。他们的轮廓和特征都已经年久褪色、模糊不清。

“这是你么?”我问道,并期待他显露真身,当面讲解这幅肖像。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弗洛诺斯基的声音让人觉得有冰霜混入其中。“我曾是一个王国的多余的继承人,而那个王国早已消失在众神之间兵戎相见的战争中。他们的纷争殃及全世界,而凡人只不过是廉价的兵卒,所以有一天轮到我的父王向一位人间神明臣服,于是我就作为皇族的人质被交了出去。按理来说,我父王的忠诚是以我性命安危相胁迫的。如果他背信弃义、另投他主,那么我就会被杀掉。但我父王的承诺从来都是言而无信的。他根本不在乎我,所以一年之内他就打破了誓言。”

弗洛诺斯基所讲的故事离奇而又梦幻,我大概能猜到他讲的是哪段神话,那些神话有着真相的份量,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感**彩的污染,来自于这个世界真实发生的历史。

“但我的新主人没有杀掉我,而是为我准备了一些更有乐趣的计划。当然,只是对他来说的乐趣。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带着他的军队攻占我父王的国家,于是我欣然接受了。我摧毁了父王的城市,将他的头颅呈给了我的主人。我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忠良猎犬。”

“你毁灭了自己的人民?”我问他。

弗拉基米尔停顿了一下,然后欣然一笑。

“因为即使那位神明没有来,我父王的王国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他说。“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多得很,而我永远都活不到有资格争权的那一天。”

“你的主人为什么会逼你做出这种事。”

“我以前觉得是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伟大潜力的闪光,或者是超越凡人的潜能,”弗洛诺斯基轻叹一口气。“但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单纯为了乐趣,教会低等宠物特殊技巧的乐趣,就像流浪艺人教会猴子围绕货摊跳舞,从而吸引容易上当的顾客。”

我又看回画中的那名男子。朵洛丽丝虽然一直没做反应,但她静静听完他的诉说后,能在画中那双眼中看到某种更加黑暗的东西藏在深处。可能是一丝残忍,或是一抹正在酝酿的怨恨。

“他教会了你什么?”我问道。虽然我并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我的主人近乎拥有拒绝死亡的力量──塑造血肉和骨骼,制成最精美的形态,”弗洛诺斯基继续说。“他教会我其中一些技艺,那些他运用起来如同呼吸一样自如的魔法。但我用尽了全部智力和意志才能掌握最简单的咒语。我后来才知道,将他们的秘密传授给凡人是一种死亡的禁忌,但我的主人就是喜欢炫耀他们族类的高等。”

弗洛诺斯基不知从何处发出的笑声回荡在她身边,这笑声中毫无欢愉。

“他忍不住要挑战传统,而到最后,这也造就了他的灭亡。”

“他死了吗?”我问

“是的,古代神明的暴行最终引来了某种存在的介入,于是他们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崩塌了。我的主人被他的敌人联合讨伐,他让我率领他的军队保护他。正相反,我杀了他,还汲取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因为我从未忘记他多年来在我身上制造的残忍伤痛。夺走他的生命只是第一步,而随后的漫漫长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是一份鲜血的馈赠,既是恩典,又是诅咒。”

我在弗洛诺斯基的语调中听到了回味,也听到了悲伤,似乎这次谋杀刻在他灵魂上的痕迹从未消失。他是因为这次痛下杀手而感到罪恶,或者只是想要操纵我的情绪?

看不到他本人让我很难揣测他的动机。

“这幅画就讲到这里,”弗洛诺斯基说。“的确是性命攸关,但这只是我许多次生命中的一次。但如果要让生命不朽,那你就一定要先见过我这些年来经历过的其他生命,然后我们才可以正式开始。”

我们转向楼梯,末端的阴影向柔软的黑色潮水一样退下。我舔了舔嘴唇,再次意识到这座空旷的大房子里只有三个人,而这个人刚刚承认自己谋杀了父亲以及怪物般的导师。

“请不要忧虑,至高典狱长。”他说。“我并无他意。而我也将如此多的灵魂坦露给了你。”

我自然知道他这是在怂恿我走上楼梯。这阴森如黑暗古堡的氛围足以让我离去,但我感觉得到朵洛丽丝显然不想就这么结束夜晚。

“来吧,”他继续说。“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您,听或不听,一切的选择权在您。”

“来都来了,”我说。“哪有故事只听一半的道理呢。”

─────

楼梯中间层上方的拱门通向一条宽阔的走廊,墙壁的黑色石料出奇地冰冷,几乎冻住了我的呼吸。黑色石墙上固定着一排又一排的漆面木板。

在木板上钉着的是数千只翅膀被展平的蝴蝶。

悲悯之情触碰到朵洛丽丝。“这是什么?”

“我的众多收藏之一,”弗洛诺斯基的声音似乎没有来源,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这声音引着我们继续沿着走廊前进。

“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们?”

“为了研究它们。不然呢?这些生命是如此短暂。稍微提前一点结束它们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

“蝴蝶们可能不这么想。”

“可是要看到每一次死亡教给我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

“你在花园里看到那些蝴蝶?它们不存在于自然界任何地方。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是我创造了它们的唯一性。我用意志和知识,打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物种。”

“你能做到这种事?”

“因为,我和那些神明一样,我选择哪些活下来哪些死去。”

朵洛丽丝将手伸向最近的一只蝴蝶标本,这只的前翅膀上带着鲜艳的猩红色圆圈。她的手指刚碰到蝴蝶的身体,它的翅膀就立刻瓦解了,其余的部分也像古老的颜料图层一样剥落破碎。

一股冷风拂过朵洛丽丝,她连忙收回手,碎屑灰烟像瀑布一样下落,如一股浪潮在穿针的标本之间波及开来。数十只,然后上百只蝴蝶全都化为粉末,像火堆被盖灭一样腾起烟尘和灰烬。我拉着她赶紧冲往走廊尽头,避开那些灰尘。但还是又些许尘埃钻进了衣服里,落进了耳朵眼,嘴里还含出昆虫尸体的颗粒感,连忙向外吐。

我们停了下来,睁开眼睛,感觉似乎声音和光线的质感变了。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宽阔的圆形房间。

我喘了口气,仔细环顾四周,然后冷静了下来,将脸上和衣服上的灰尘清理干净。这个房间的墙壁是古法切出的石块,我猜测我们正站在那座古老塔楼的底层。内壁上的粗削楼梯以顺时针方向向上盘旋,一道奇异的红宝石光芒隔着一层隐约的帷幕从上面某个地方投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炽热金属的味道,就像喂养着帝国战争渴望的武具煅炉中喷出的钢铁热风。

塔楼底层的环形墙壁上挂满了肖像画,朵洛丽丝小心翼翼地贴着这圆形画廊的边缘前进,一幅接一幅地研究这些画作。无论是装裱还是画工,没有任何两幅是一样的,有粗放的抽象派,也有及其逼真写实、甚至像是一张真人面孔被禁锢在画布的纤维交错中。她认出了其中一些画的个人风格,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名家大师。

前厅的那幅画里画的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而这里的画作虽然也混杂着同一个人,但却是在截然不同的生命阶段。

幅画里的他正处于中年,依然体格健壮、精神饱满,只不过眼中多了一点怨恨。另外一幅画里的他则老态龙钟、受尽岁月的摧残,玛乌拉甚至不敢确定里面画的是不是活人。还有另一幅画里,画中的他带着血淋淋的伤口,身处于一场大战的尾声,身后是一尊巨大的象牙色石像。

“这些都是你?”我问。

答案从红光的帷幕彼端飘下来。

“我的生命和你们不一样。我曾经主人的血液中流淌的天赋永远地改变了我。你应该已经懂了吧?”

“我懂。”

“你身边的画都是我许多次生命中的不同瞬间。并不都是伟大的瞬间,我后来才逐渐意识到。捕捉这些瞬间的也大都是刚能出师的熟练画匠。在我存在于世的早年间,我太狂妄自大,以为自己的每个事迹都值得这样的纪念,但现在……”

“现在怎么了?”我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问道。

“现在只有遇到关乎世界格局的重大转折点,我才会将我的生命续新于画布之上。上楼来,我将为你们阐述。”

我发现圆圈的画廊将我们送到了楼梯口,这个男人一直在引导我们深入。有个想法在他的叙事下浮现于我脑中。

“你是想让朵洛丽丝为你画一幅画么?”

一串轻柔的笑声飘荡在周围

“您猜对了一半。确实,我在衡都见过贵夫人的画作,”弗洛诺诺斯基说。“视角的理解,对色彩的运用都很出众,同时拥有一双捕捉细节的眼睛,夫人的作品让人百看不厌。”

“那么,我哪里猜错了呢?”我说。

“她的画作只为一人存在。”

“……”

“能够捕捉到一个人所有变化的瞬间,完完全全将心与灵倾注于作品的人,一个真正配得上艺术家之名的人。我非常敬佩你,朵洛丽丝夫人。因为对你来说每一笔都是感情。画布上的每个痕迹,调色盘上的每个颜色,对你来说都有意义。你能理解一幅画作的心,也愿意用灵魂去捕捉它所代表的生命。”

朵洛丽丝曾经听到过许多追求者的奉承和来自画家的空洞赞美,但弗洛诺斯基的话充满诚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实意,但她对此并无喜悦。

“那么,你究竟想要我们干什么呢?”我问道,“而且你刚刚说的,只有在关乎世界格局的转折点才画像,具体是什么意思?”

弗洛诺斯基的声音似乎在他说话的同时正在盘旋。

“这样的时刻已经到了。我生活在此已经很久了,典狱长。足以将魔登萨恩逐出他的冥渊高塔;足以看着一代代统治者步其后尘,踩着自己同胞兄弟的尸体爬上权力的宝座,再被自己的野心拖到谷底;足以知晓帝国心脏中潜藏的病灶──一只繁衍在腐朽大地的午夜蝴蝶。我们曾经双双起舞,她和我在鲜血中舞蹈了数百年,但音乐的节拍速度已经变了,这支舞也已接近尾声。我正在和蠢货一起化妆游行,我的生命……无法承受必将到来的。”

“什么必将到来?”

“如果换成是以前,几乎任何时候我都能信心十足地回答这个问题,”弗洛诺斯基继续说。“但现在……?我不知道。因为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我已经欺骗死亡太久,甚至听惯了奴才和门客的阿谀奉承,我知道自己无法长久,死亡的使者将会清算我的一切,但在这之前,我要把我剩余的一切交给您。这座宅邸,我的收藏……还有永生,我的,现在是您的。”

“永生?”

“是的。战士的武勋和艺术家的作品让他们获得永生的吗。作品传承于世,超越了凡人短暂的生命。德萨克人将王国的奠基者放进了他们必须坚守的信条中用以纪念;几千年前书写的文学作品如今依然有人表演;天人战争之前脱胎于大理石的雕塑如今依然受人景仰。”

我已经完全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台阶不仅仅是为我准备的,而是他自己的绝路,也是他最后的艺术。

“至高典狱长,”弗洛诺斯基说着,这一次他的声音就在她正前方。

我抬起头,他就在那里。

他的轮廓突显于上方的红光中间,他的身形纤细凌乱。满头白发全都梳到脑后,一群猩红色翅膀的蝴蝶密密麻麻地飞舞在上方。

他的双眼,曾经用湛蓝色描绘的双眼,如今已成了炉中余烬的暗红。

“让夫人在此为您作画,作为我等永生的传承。您意下如何?”

“如此,”我牵起朵洛丽丝的手,“甚好。”

我们随着他一起走上最后一段台阶,进入了猩红色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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