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行军歌从河边的扎袈帐篷区飘过来,附近一座角斗场中回荡着刀剑碰撞的打斗声。铁壁围栏里的亚龙犬嗅到了北边屠宰大院里刚被宰杀的牲畜,接二连三地发出躁动的嚎叫。
丧夫的寡妇、哀痛的母亲、或是被噩梦压身的老兵,各种哭喊的声音构成了夜色的和声,烘衬着醉酒士兵的大吼,以及专门在黑暗中生意的街头小贩。
纳狄丝的夜从不安宁。
除了这里。
丹维斯送我的宅邸是死一般的寂静。
朵洛丽丝拿着她装满笔刷、颜料和炭棒的画具包。她也明显感到纳狄丝夜晚的喧闹渐渐褪去。声音的缺失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惊人。
这条街位于纳狄丝城内较为古老、较为富裕的区域,魔尔托拉,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一轮满月映在不规则的鹅卵石路上,如同一群默默注视的眼睛,街两边的房屋都用石块砌成,精湛的工艺或许出自某位石匠之手。我在一条岔路的尽头看到一座高大的神庙,三个穿着盔甲的人影正在立柱下跪拜一座残翼死神的黑曜石像。他们一齐抬起头,我们便赶紧走开了,避开在黑暗中带着剑祈祷的人总是好的。
咱们是不是来的太晚了。
陪着朵洛丽丝到处采购画具,着实花了不少时间。朵洛丽丝自幼接受德萨克贵族式教育,其中在艺术方面的造诣颇深。当丹维斯将那张折叠工整、字迹优雅的地契松送到我手里时,朵洛丽丝第一反应便是央求在这为我画一幅画。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但没理由拒绝她。
“为什么一定要到宅邸画。”我在采购时这样问道。话音落下的同时刚好听到港口那边的夜钟声渐渐消散。看着黑暗降至,朵洛丽丝充满了同等的喜悦和激动。
“你坐在那让我画一副肖像就好,安静的地方适合我发挥,”她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黑暗的夜空。“我要想想该怎么画,尤其考虑到我无法使用自然光。”
“在夜间完成肖像画,你的习惯还真奇怪,啊?”我说。
“就是要看不清才好,”朵洛丽丝说。
“为什……”我顿了一下,“算了,随你喜欢吧。过了今晚就该回监狱了。”
朵洛丽丝贴上来吻了我一下。“亲爱的典狱长,”她咯咯地笑着说。“如果我要画您下流的画作,带回去给姐妹们欣赏,您介意么?”
我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大概不介意。”
前往宅邸的路线出奇地明确。不仅在于目的地明确,而且还清楚地写明了必须走哪条路。我不算熟悉都城的地形,但也曾无数次走在纳狄丝的街道上,比如那些饥肠辘辘的日子,还有他们的佣金凑不够数、被房东提出门外赚房租的日子。
不过,这片城区对我来说神秘有加,这是理所当然的──几乎无人记得自己去过那里。街道感觉很陌生──更狭窄,更有压迫感,似乎每一处转角都在将两侧的墙越拉越近,最后要把我夹死。我们快步向前穿过这令人胆寒的寂静,迫切地寻找亮光──或许是标志边界的灯笼,或者是上层窗户里的蜡烛,虽然那种烛光是为了指引夜里来示好的求爱者。
但除了月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光照。朵洛丽丝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可能是身后的轻柔脚步声,也可能是一声期盼的叹息。
随后一个转弯,便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小广场,中央的喷泉正在潺潺流淌。在如此拥挤的城市里,人们摩肩擦踵,可谓寸土寸金,这样空间浪费在纳狄丝可是非常少见的。
朵洛丽丝围着喷泉的水池绕圈,泉水被月光映成银色,池中央的喷泉雕塑栩栩如生。它由生铁锤铸而成,外观是一名无头战士的形象,身穿板甲、手握钉锤。
泉水从雕像的脖颈出流出,我突然意识到它所代表的含义,心理不由得好奇宅邸原本的主人。
我们离开喷泉,走向一道银皮树风干木材质的双扇大门,带着红色纹理的黑色大理石墙挡住其它去路。大门是半开的,我们从两扇厚重的门板之间轻轻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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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之内的豪宅使用一种苍白的石头建成,威严庄重但又不是独石一块──许多纳狄丝大型建筑都是如此。我观察了一番以后还发现,这幢宅子并没有遵循特定某一种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过去几百年里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潮。
在所有奇特之处中格外醒目的是主楼上高高立起的粗糙塔楼,单是它的比例就显得突兀。这座塔楼给人感觉整座建筑都是围绕着某个古代萨满的老巢建起来的。这种视觉效果本应该十分不和谐,但朵洛丽丝倒是觉得喜欢,似乎这幢大宅的每个角度都在展示帝国逝去的一个时代。宅子的窗户全都紧闭,唯一能看到的光亮是在塔楼顶端的猩红色柔光。
脚下的石子路带我们走进一座精致的花园,巧夺天工的植雕、精心设计的水渠、还有各种外观奇特的花朵,散发着争奇斗艳的色彩和异域风情的芬芳。此番美景,再加上门口的宽阔广场,无不展示着无以伦比的财富。这座宅邸有着生活过的痕迹。
数百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拍打着花纹奇特的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如此轻盈而又柔弱的生物,同时又是如此优美,还能够完成奇迹般的蜕变。我看到其中一只轻轻落在朵洛丽丝的掌心。锥形的躯干和展开的双翅上的图案构成了一枚纳狄丝双刃斧纹章,那是每一面纳狄丝旗帜上都印着的标志。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我看到它盘旋着融入其他蝴蝶的群舞,多么珍稀而又奇妙的生物。
朵洛丽丝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扫过五颜六色的树叶,细细品味着指尖残留的余韵,腾起的微尘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朵洛丽丝停在一朵格外美丽的花朵前,红彤彤的花瓣如火焰般明亮。以画家的身份来讲,朵洛丽丝很喜欢它。
无论是用奈落玛桀朱砂还是亚伯安赭石,她从未调出过如此有光泽的红色。即使是贵到倾家荡产的隍岱朱红也相形见绌。朵洛丽丝看向我,犹豫不决,最后她伸出手,抚摸最近的一朵花,于是两片花瓣飘落在自己手中。
“我想……”
“没事的,”我说,“反正这宅子已经归我们了。”
正门是开着的,我们在门槛前暂时停住。原本很期待的朵洛丽丝真正站到这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抵触感。这种感觉我也有,宅邸里有人,也许是原本的主人。
我深吸一口气,牵着朵洛丽丝的手,跨过门槛,先进入了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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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形的前厅由黑色厚重的木架支撑,木架之间的墙壁上装饰着的壁画已经褪色,上面描绘着帝国早期的血腥时代。我的左右两侧,长长的走廊墙上挂满了画,但阴影的垂帘将画作遮住,看不出上面究竟画的是什么人或什么物。一条弯曲的楼梯高高攀向中间层和一道宽大的拱门,但再往远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空荡荡的前厅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画架的物件,上面可能架好了画板和画布,但被一块布遮得严严实实。朵洛丽丝小心翼翼地接近被遮住的画板,心想宅邸原本的主人是不是也是个艺术家。
这可不是她所希望的。这里的光线并不适合画肖像。有月光浇在鱼骨纹地板上的地方,光线足够亮,但其他地方则是完全的黑暗,似乎就连月光也不愿意接近那些角落。
“你好?”我的声音回荡在前厅中。“有人么……”
我的声音飘去又飘回,我四下寻找其他人的踪迹,深更半夜的陌生大宅貌似只有我和朵洛丽丝二人。但黑暗中的压抑一点也浪漫不起来。
“你好?”我又开口说道。“有人吗?”
“我在这,”一个声音说道。
我身子一惊。这个声音中透出教养、风度、以及陈年的醇香。声音似乎是从上方传来的,同时又像是在我耳边没有气息的低语。我原地左顾右盼,寻找说话的人。
“你是这座宅邸原本的主人么?”我问道。
“是,没错,”他回答道。他的声音中承载着一种深沉的忧伤,仿佛说话就是一种折磨。“您是中央典狱长,带着您的夫人,我知道的,很抱歉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不,没事。”我说完又马上补充道,“我是中央监狱的典狱长,这位是我的妻子朵洛丽丝”
我是不是该多问几句。犯傻了。
“是的。我已经等您很久了。”
“抱歉,我们浪费了一些时间。丹维斯总统没告诉我有人在等我们。”
“是我擅自留在这里的。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弗洛诺斯基。”他说,这一次我仿佛在黑影中看到了一丝更加深邃的黑色。“要怪我自己,是我把宅邸建在这种地方,也是我非得想着见您一面。虚荣让我们变得愚蠢,不是吗?”
“虚荣么。”我问道。“难道不是空虚么。”
上方传来一阵笑声。我无法判断他是由衷地愉悦,还是在嘲笑。
“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回复了,”弗洛诺斯基说。“但说实话,这就像是不定期的节日。对了,两位喜欢我的花园吗?”
我感觉这个问题里带着陷阱,但是朵洛丽丝给出了回答。
“很不错,”她说。“我没想到从纳狄丝的土地里还能长出那么美的东西。”
“的确长不出,”弗洛诺斯基的声音里有一种扭曲的愉悦。“这么贫瘠的土地只能长出最顽强的品种,它们能传播到很远很广的地方,挤垮其它所有草木。但它们没一个能被称为美。被你诱骗的那朵花,它是一株夜绽之花。”
朵洛丽丝一时语塞,但弗洛诺斯基似乎并不在意她那时的举动。
“夜绽之花曾经是东方大陆上的本土植物,那是一个福光普照的圣地,充满了珍稀的美好和启迪。”他说。“我在那生活过一阵子,直到它被破坏,正如所有凡间事物最终都免不了被破坏。岛上有一个喜怒无常的自然之灵打理着一片苗圃,我从那里拿了一些种子带回了纳狄丝,在这里我可以用血与泪的交融诱使它们生根发芽。”
“血与泪?,”我有些不理解,“不该是血与汗么。”
“大人,汗水在栽培花卉的时候能有何用?”
我没有回答,但他说话时如古典音乐的韵律。让人昏昏欲睡。我甩开了弗洛诺斯基迷离声音带来的天鹅绒质感,向那具盖着布的画架点了下头。
“你平时在这里作画么?”我问。
“不,”弗洛诺斯基说。“那只不过是我的第一次。”
“您的第一次什么?”
“我的第一次生命,”话音未落,朵洛丽丝掀起了遮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