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浔看见山顶有一座不大的红白色宫殿,十五岁的白泠正站在宫殿前,怯生生捏着裙角,看向山下的自己。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远到少女如同被虚化的背景人物,只剩下模糊的周身轮廓,但他却能清晰看见她的眼睛。
浓密的睫毛微翘,眼眶微红,细密的红血丝浸漫在清澈的泪水里。
一眨眼,漫天彩纸落定,少女站在了自己面前,因为身高不够,她踮着脚,微仰起头,颈侧的栗色发丝落在脑后,嘴唇嗫嚅,哽咽着说:“小山老师,对……对不起……”
“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姜浔看着她,疑惑问道。
白泠一直都叫他小山老师,因为他叫她小百灵,她于是把他的名字拆成了木木山与,并叫他小山老师,而不是木木老师、山与老师、又或者其他什么。
“为什么是小山老师?”他问过对方这个问题。
“因为我觉得这个称呼很特别。”
那时少女坐在课桌后,捧起数学辅导资料,遮住自己绯红的脸庞,露出一双明亮的浅棕色眼眸,小声说:“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只有我……只有我能这样叫你。”
广袤荒凉的山下,风声呼啸,一张淡黄色风马纸悠悠落在少女发间,姜浔抬手替她拿下,少女继续说:“因为……因为做了……错事……”
“我……我……”
后面的话,姜浔没有听清。
他醒了。
艰难睁开眼,身体每一处都像被卡车碾过,没有半分力气,大脑深处一阵阵抽痛,喉咙又干又涩,意识混沌而又迟钝。
斑驳的树影摇曳在脸上,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亮天花板上挂着的那盏水晶流苏吊灯,吊灯散出迷离绚烂的色彩,照进他漆黑的眼底。
没死。
真……
真没意思。
缓慢偏移视线看向窗外,暖黄色阳光里,冷杉黑褐色的树干笔直挺拔,静默地矗立于四周,偶有几只不知名字的鸟雀从枝头飞下,敛起翅膀,叽叽喳喳在地面跳跃。
实在渴得厉害,没有太多心情欣赏窗外的风景,姜浔用还有知觉的右手艰难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借力坐起身。
眼前有一片白色虚影,察觉到额头上缠了绷带,低头看着同样缠了厚厚一层绷带的左手,沉默片刻,他动作僵硬地挪到床沿。
这间卧室很大,整体风格偏自然温馨,落地窗旁摆放着两盆葱郁的绿植,对面的墙壁上是一个嵌入式壁炉,几张灰色沙发围坐,中间的实木圆桌上摆放着一个玻璃杯,阳光透过清水,折射成粼粼光斑。
相较于自然朴拙的装修风格,姜浔更直观感受到的是其中无法掩饰的奢华与精致。
惯例感叹一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穷,正想起身下床,就听见一道轻响,有人转动门把手,推门进来。
是白泠。
她又瘦了不少,脸庞轮廓瘦削而又锋利,栗色长发用白色丝带编扎成一对低马尾,穿着一条淡雅简单的纯白长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
对上视线的一瞬,白泠平静的眼瞳惊起涟漪,温温柔柔一笑,快步走到他面前。
“林屿,你醒了。”
“……嗯。”
“你渴不渴,饿不饿?身上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要不要先让医生来看看?”白泠坐在他对面,生怕有半点遗漏,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姜浔又渴又饿,身上还疼得厉害,看着白泠被阳光点燃的热切眼眸,说:“渴。”
“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水。”白泠微微一笑,起身去倒水。
姜浔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饿。
他饿了。
作为长生不老的妖怪,普通人的一日三餐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食物是恋爱对象最真挚的爱意,就算对方并没有真正爱上自己,只要确定了恋爱对象,并一直待在对方身边,就不会觉得饿,所以他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但现在,他饿了。
这也就意味着,从那场车祸到现在自己醒来,至少过去了三天。
“……”
不敢去想大小姐的反应,也不敢去想这场恋爱游戏会不会前功尽弃,看着白泠端着一杯温水走到自己身前坐下,姜浔声音沙哑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白泠无意识握紧手里的玻璃杯,抬眼看向他,神情有些后怕,“半个月。”
“我不知道那场车祸会这么严重,我只是想把你带回来。”
半个月。
和大小姐已经分开整整十五天了。
怪不得会觉得饿。
沉默片刻,看到水杯里放着一个汤匙,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白泠拿起汤匙,如同哄孩子一般轻声说:“你的手不方便,我喂你。”
“……”
右手还有些力气,姜浔伸手拿起水杯,低头抿了一口,干涸滚烫的喉咙被水流滋润,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
垂眼看着白泠一脸微笑的模样,想起车祸时,对方凑近用舌尖卷起自己脸上血珠的情形,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说:“你的病,是多重人格?”
“她说,她很高兴见到你。”白泠毫不避讳,笑着回答。
“她叫什么名字?”姜浔问道。
据他对精神病的浅薄了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多重人格并非是一个意识分裂成多个意识,而更类似于多个独立的灵魂寄居在同一具身体里。
灵魂寄居于意识深处的棺柩中,当棺柩打开,会射入一束强烈的聚光灯,被选中的人格从沉睡中醒来,站在聚光灯下,从而获得这具身体的使用权。
简而言之,患有多重人格的病人,每个人格之间无法互通。
白泠也应该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她的第二人格拥有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白泠摇了摇头,说:“我没有问过她。”
“哦。”
姜浔这才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稍稍坐直,看了眼四周,问道:“你打算就这样把我关在这里?”
“我已经做到了。”白泠陈述事实。
“……”
真是麻烦。
姜浔思考起翻窗逃跑的可能性。
“这里是哪儿?”他声音没有了之前的嘶哑,却仍低声问道。
“帝都,嘉云山酒店。”白泠声如冷泉,笑道;“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
想起自己在帝都交过的女朋友,姜浔不自然地顿了顿,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
落地窗外,高大沉郁的冷杉和雪松在卧室内落下驳杂树影,人烟寥寥,清冷寂然。
“是因为在山里,太偏僻了吗?”他笑了笑,秀美的眉眼无端显出些冷意。
白泠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转而说起宁稚颜,“宁稚颜回山海了,就在你发生车祸的当晚。”
她故意加重其中几个字的读音,那点笑意又漫不经心溢出来,“你只能和我在一起了,林屿。”
“白泠,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知道我不是林屿。”
姜浔细长的睫毛眨了眨,因为受伤,苍白的脸色衬得眸色更加漆黑,白泠却只觉得他看向自己时,眼里那点未消的困意,格外勾人。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可以用其他方式,但我现在被你害成这样,如果你想让我就这样爱上你,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林屿。”女人浅色的杏眸暗了暗,轻轻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我们过去都发生过什么,但是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
“……”
恋爱脑没救了。
姜浔彻底失语。
报警告她非法囚禁,还会把自己牵扯进来。
算了,还是赶紧想办法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