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停着两辆通体漆黑的迈巴赫,先前在庄家见过的那位年轻女人正站在车前,淡紫色旗袍外搭了件白色外套,抬眼看见迈步下来的宁稚颜和庄绵绵,走到她们身前,歉意地笑笑,说:
“稚颜,真不好意思,偏偏今天家里出了点事,不然还能陪你一起去普渡寺上几炷香。”
“当然是家里的事更重要。”宁稚颜走下最后一阶石阶,淡笑着回答。
大小姐眼尾狭长,面无表情总无端显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寒意,轻笑时笑意却又沿着眼尾漫延,漂亮又真切。
一旁的庄绵绵跳下台阶,雀跃地走到年轻女人面前,邀功似的笑道:“萱萱姐,别担心,我在财神殿帮你上了好几柱香,就当你和我们一起去了。”
明艳的少女转过头,对宁稚颜说:“宁姐姐,你知道吗?萱萱姐之前就在那棵玉兰树下给自己求了姻缘,然后半个月后就遇到了明中哥,还有之前……”
“绵绵,先让稚颜上车,有什么话在车里说吧。”庄萱萱笑着打断她的话,拉开车门,说:“稚颜,我们先上车。”
庄绵绵挽起宁稚颜的手臂,大小姐眉眼间的寒意短暂浮现,又恢复如常。
“宁姐姐,刚才在玉兰树下,你猜我许的是什么愿……”
庄绵绵小声说着话,和大小姐坐进车里。
宁稚颜看了眼车外的姜浔,目光相接,少年笑意温和,没有说话。
“你坐那辆车吧。”一旁的庄萱出声。
姜浔看向对方,女人脸上笑意冷淡,只是头顶树影晃动,衬得她眸光晦暗不明。
“嗯。”
他应了一声,看向面前漆黑的车窗,并不能看见车内的大小姐,自己的倒影倒是清晰可见,微微一笑,没有再停留,走向后面那辆车。
一前一后两辆轿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驶离幽深寂静的浮台山后,缓慢驶入热闹的市区。
经过一处十字路口,大小姐所在的那辆迈巴赫从眼前驶离,允许车辆通行的指示灯显示出幽暗的数字10。
姜浔瞥过一眼,看着另一边比自己这辆轿车速度快上不少的几辆自行车,陷入沉默,心想自己也该骑自行车的,起码比现在快上不少。
指示灯的倒计时依旧在跳动。
“6。”
“5。”
“林助理,你们刚刚是去普渡寺上香了是吧?”车内,前方的司机突然问道。
“嗯。”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对,姜浔问道:“林助理?”
自己对外的身份一直都是大小姐的助理,虽然其他人隐约能猜到些什么,但依旧会客套地叫声姜助理,司机既然知道自己是宁稚颜的助理,怎么会弄错名字,叫自己林助理?
“林助理在寺里给自己求平安符了吗?”司机没有回答,继续问道。
“平安符?”
指示灯再次跳动。
“1。”
“嘭——”
一声巨响。
禁止车辆通行的暗红色指示灯如常亮起。
像是落入黑洞,那点红色在视野里无限拉长,,巨大的冲击力撕裂着四肢,耳边嗡鸣作响,姜浔意识静止了一瞬,等无法抑制地大口大口呕出鲜血,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车祸。
一辆白色小型卡车从另一侧径直撞上这辆迈巴赫,车门碾压凹陷,两辆车几乎嵌在一起,他甚至能闻到卡车上那股独特的燃油味。
“呕……”
呕出一口血,喉咙和气管里满是粘稠的鲜血,呼吸时胸膛扯起一阵阵剧痛,肋骨大概是断了几根。
额头不断涌出鲜血,视野里只剩下血红的色块,姜浔艰难低下头,左手被扭曲成一种奇特的姿势,尝试动了动手指,却使不上半分力,手臂也应该是断了。
“呕……”
呼吸的气流在挤压的肺腑间穿行,视野被大片大片的暗红占据,因为失血过多,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冷颤抖。
身体蜷缩着又呕出一口血,手臂被折断的痛感姗姗来迟,姜浔疼得说不出一句话,艰难调整好呼吸幅度,模糊看见粉碎的车窗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无数刺眼光点。
前面那位司机瘫靠在车窗上,头一侧的玻璃碎茬上满是猩红的血污,看着对方的背影,姜浔甚至连深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却颇有些庆幸地想,还好大小姐没有和自己坐同一辆车。
不然和上段恋爱一样仓促结束就亏大发了。
“咳咳……”鲜血沿着下颌滴滴答答流下。
是该求个平安符的。
他心想,每年许的愿都是希望能过十九岁生日,早就知道没用,还不如求个平安符。
“咔吱——”极其刺耳的金属响起。
扭曲变形的车门被生生拉开,雨后澄澈温凉的阳光照在脸上,血珠从眼睫上滴落,姜浔缓慢眨了眨眼,看向来人。
白泠站在车门去,浅棕色眼眸宛如寒潭,静静看着他。
她穿着件纯白纺纱裙,左手手腕上又划开一道极深的伤口,止不住的鲜血将裙面染得斑驳,逆着光,耳侧几根发丝仿佛凝着光,像从某个寂静秋日跋涉而来。
“林屿。”
白泠俯下身,脸上的阴影逐渐褪去,抿着唇,梨涡浅浅,一双眼眸明亮异常,原本温婉无辜的模样也因此多了些锋利,模糊的视野里,姜浔看见她脸上有两道未干的泪痕。
柔软的指腹拂去少年唇边的血污,白泠抬起手,动作轻柔地拨开他额前被血浸湿的发丝,“好久不见。”
“咳咳……”姜浔又呕出一大口血,五脏六腑疼得发颤,意识混沌,听不见半点声音,只能模糊分辨白泠在说什么。
她走进车里,屈膝跪在座椅一角,脸上的笑意柔软得仿佛云朵,捧起姜浔的脸,凑近几分,轻轻舔了舔他脸上的血。
白泠的眼神很亮,像央求了家长很久终于如愿以偿,于是压抑着所有兴奋,小心翼翼拿着冰淇淋,一口一口舔舐的孩子。
她的动作慢得分外折磨,恍若春天最娇嫩的一片桃花落在脸上,柔软湿热的触感一点一点由下至上,最终落到少年的眼尾。
不是白泠。
彻底陷入黑暗前,姜浔恍然明悟,在心底无奈叹了口气。
大意了,她的病原来是多重人格。
眼睁睁看着少年陷入昏迷,人事不知,白泠忽然无声笑起来,温柔地吻在他额前的伤口。
“你吓到他了。”她自言自语说道。
“是,我忘了,这是我自己制订的计划。”掐着少年脆弱的颈动脉,她笑意更深,宛如一朵招展的血色山茶,“我们先回去。”
庄家别苑,梨花小院。
满树的梨花被此前的大雨打落一地,叶片和花瓣上覆着雨滴,在淡薄的日光下如同一颗颗钻石,晶莹剔透。
宁稚颜站在树下,助理收拾好行李,站在走廊,微笑说道:“小姐,您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七点三十分的飞机,我们现在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宁稚颜抬起头,略带沙哑的嗓音没有太多情绪,“不要站在那里。”
助理闻言退后几步,回答道:“好的,小姐。”
宁稚颜说完,垂下眼不再看他。
姜浔还没有回来。
自己已经回来三十分钟,他却还没有回来。
“宁姐姐!”
庄绵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片刻后,穿着身明黄色碎花裙的少女跑进梨花小院。
“宁姐姐,不好意思,刚刚在那边帮一位客人找东西,来迟了。”少女气喘吁吁。
“东西找到了吗?”宁稚颜随口问道。
“找到了。”少女皱着眉,一脸苦恼,“只不过那个东西卡在柱子和地砖的缝隙里了,萱萱姐想和对方商量赔偿的事,那个人却只想拆柱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呢。”
“哦。”宁稚颜没有放在心上,问道:“姜浔呢?”
“他还没回来吗?”庄绵绵转头看了看四周,也有些疑惑,“不会啊,都这么久了,不应该啊。”
“去联系司机。”宁稚颜不由自主命令道,随后敛住眼里的寒意,向楼上走去。
“好的,宁姐姐,我现在就去。”庄绵绵连忙应道,转身离开。
高跟鞋踩过落满梨花的水洼,雨后的春光在宁稚颜乌黑的发间一掠而过。
普渡寺那棵玉兰树下,姜浔许的愿是十九岁生日快乐。
四月十一日,就是他的十九岁生日。
大小姐走在走廊间,看着廊外的梨花,漫不经心地想道,真是个奇怪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