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晦无光,如丝的细雨淅淅沥沥没入浮空山,屋外覆着些许青苔的石板上,千万朵雨滴簌簌炸开。

三人跟着老人走进屋内,屋内布置简素自然,墙上挂着些清新淡雅的水墨画,茶绿色的窗帘稍稍拢起,桌上花瓶里插着两三枝竹叶,青瓷茶杯里热气氤氲,闲适悠然。

宁稚颜浑身湿透,发丝冰冷又厚重地披在肩上,雨滴顺着裙摆滴落,不适地皱皱眉,对老人说:“您好,我是宁稚颜。”

“您好,我是姜浔。”姜浔也跟着大小姐介绍自己。

老人银发如雪,目光淡然有神,她的皮肤虽然皱纹横生,不再光滑细腻,但匀称淳美的五官轮廓依旧昭示出她年轻时的美丽。

“你们好。”老人温和应道,说:“淋成这样,先去洗澡换身衣服吧,别感冒了。”

“嗯,姥姥,我们这就去。”庄绵绵提起湿透的裙边,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对姜浔说:“姜浔,我姥姥这只有两间浴室,先委屈你一下,等我们洗完了你再洗。”

“没事。”姜浔表示不在意,虽然他一路上被冷得咽了好几口血。

“去吧,我去给你们拿几套干净的睡衣,先将就着穿,等会儿再让人送几套衣服过来。”

“谢谢姥姥!那我们先去洗澡了。”庄绵绵再也忍不下去,带着宁稚颜上楼。

姜浔站在客厅中央,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上,冰凉的水滴从脸颊滑落,他冷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想着大小姐纤细的腰肢好分散注意力,刚一低下头,就见一条纯白绵软的毛巾递到眼前。

“先擦擦吧。”庄绵绵的姥姥说道。

“谢谢婆婆。”

姜浔接过毛巾,擦拭脸上的水滴,老人走到窗边,给他倒了杯热茶,“家里没有龙井茶了,只有我刚泡的普洱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姜浔擦着湿发,缓缓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愣愣看向窗边的老人。

“没关系,我不喜欢喝龙井。”他说。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声音在一瞬间消弭。

有些握不住手里的毛巾,姜浔看着对方,山里的雨下得很大,竹叶被洗得新绿剔透,雨声嘈嘈切切,他却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血肉里缓慢跳动的声音。

庄玥。

她的名字。

那天在梨花小院走廊,日光融融,庄绵绵忽然停下脚步,向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他隐约想起自己曾交过一个徽州的女朋友。

那天傍晚,少女身上甘冽幽然的香气混着暖金的霞光飘散,他又恍然记起那位女朋友的名字——

庄玥。

“我记起来得太晚了。”

庄玥捧着热茶走到他面前,将茶杯放在一旁,拿过他手里的毛巾,眉眼温和地替他拭去额角的水滴。

“刚刚在门外看见你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记忆里青春美丽,雷厉风行,从来说一不二的小姑娘,如今眉目舒展,银发似雪,已然步入了人生的日暮。

“想起来得太晚了,我都已经老了,祁墨。”她叫出姜浔那时的名字。

“还是很漂亮。”姜浔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温声道。

“已经老了,哪有那么漂亮。”

“我的女朋友,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姜浔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瞳,仿佛水银内盛着一块黑曜石,格外柔软。

庄玥笑得眉眼弯弯,擦干他额前还滴着水的发丝,拿起一旁温热的茶杯放在他手心,“喝点茶暖暖,别感冒了,你总是容易感冒。”

“只是可惜家里没有龙井茶了,下次来的话,我再给你泡。”

“没关系,普洱茶也很好。”姜浔回答。

他尝不出味道,所以并没有偏好的茶。

庄玥之所以会觉得他喜欢龙井,是因为过去被小姑娘风风火火带回家,和她父母商量结婚一事时,听着庄家人你一眼我一语敲定婚礼细节,他紧张地喝完了面前的一壶龙井茶。

“小墨,喝这么多茶,你该不会是在紧张吧?”庄玥笑意盈盈地打趣他。

对方已然准备和自己结婚,却还没有真正爱上自己,姜浔心里想着该怎么加深她对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解释道:“我没有紧张,只是因为这茶很好,我很喜欢。”

“原来你喜欢龙井茶啊。”庄玥眨眨眼,示意一旁的女仆给他倒茶,说:“那以后家里就只准喝龙井茶了。”

往事接二连三在心上浮现,姜浔还以为自己忘了,却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他看着面前的庄玥,恍然察觉,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

光阴在他们之间划出深不可测的巨大沟壑,他如同海面一座孤礁上唯一的幸存者,仓促与涌到面前的光阴对峙,却只能沉默地看着它汹涌地吞噬一切,毫不偏袒,绝无回转。

绝对的公平,又绝对的残忍。

“我老了,你却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庄玥目光柔和,似是时间日复一日凿出的一汪清泉,“时间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你都想起了什么?”姜浔问道。

分手后撞见前女友的事不是没发生过,但撞见拥有记忆的前女友还是第一次。

白泠不在其中,因为她并没有恢复记忆,她现在对自己的感情更多类似于动物的本能。

“当然是全部。”

擦干少年发梢上的水滴,庄玥抬起手,细瘦的指尖拨开他贴在额前的刘海,“你离开后,我嫁了人,后来发现性格不合,就离了婚,一个人搬到了这里。”

庄玥年轻时,行事雷厉风行,鲜少顾忌后果,当年她没有事先知会父母,就带了个小孩回庄家,说是要和对方结婚。

她爸妈见那小孩年纪实在太小,生怕是被她拐回来的,又看对方无父无母,背景不详,所以一直都不同意这门婚事。

在家里闹了大半年,一次去普渡寺烧香拜佛回来,那小孩没跟着她一起回来,之后几天也不见踪影,她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哪怕其他人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无动于衷,对他们口中说的小孩更是毫不在意。

之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她重新回到了父母为她铺设好的轨道,继续学着自己的建筑课程,还去国外进修了几年。

回国后,经家里人介绍,她与当地一个富商的儿子结了婚,对方喜欢了她很多年,娶了她之后一直对她视若珍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对方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却在十年前用酒瓶砸破了对方的脑袋,还不顾所有人劝阻,和那人离了婚,一个人搬到了浮台山。

“我才想起来,为什么我会想住在这里。”

庄玥目光缓慢地看了看四周,落在少年熟悉的脸庞上,声音平缓,说:“那时候过来,这里就只剩几块废砖了。”

她看向姜浔脚下,笑着说:“这里的野草长得比你还高,光是找人除草就除了三天。”

“嗯。”姜浔轻嗯一声,没有说其他。

庄玥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香气悠悠散开,并不浓烈,清新又淡雅,只是话语里的遗憾如同一根极细的银针,钉进她心脏薄弱处。

“那时候他们总说我拐带未成年,所以我喜欢叫你小孩,早知道就不这么叫了,你看,对于现在的我,你真成小孩了。”

“嗯。”

她不再说话,待眼里那缕淡如云烟的不甘晕开,才继续开口说:“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浮台山上这栋小院,是姜浔送给庄玥的。

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交往的女朋友,却被庄玥强行带到徽州,对方明明还没有真正爱上他,却打定主意要和他结婚,所以在庄家待了两年后,他送了这栋小院作为庄玥的生日礼物。

那天也下着雨,他们倚在窗边,漫山的春雨都因此缠绵悱恻起来。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姐姐。”

“我的生日礼物?”

“不论我们结不结婚,我都想和姐姐在一起,在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所以就算其他人都不同意,也没关系。”

这大半年被结婚一事弄得焦头烂额的庄玥,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间似乎起了阵风,来回涤荡,她的声音格外平静,“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在一起的。”

心脏跳得极快,血管里仿佛有一簇簇电流呲啦炸开,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有什么汲取所有养分,从心脏破土而出,如藤蔓一般疯狂在身体各处蔓延。

两年的朝夕相处,在那一瞬,她才真正爱上了他。

他这个长生不老的怪物,寄生在谎言堆积而成的爱里,准备大块朵颐。

“我都已经想好我们女儿的名字了。”姜浔眉目温柔,牢牢网住她的目光。

“叫什么?”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姜浔想起一句诗,回答道,“叫绵绵。”

“祁绵绵?”庄玥唇齿相触,缱绻地念出声,“好听,就叫祁绵绵,就算男孩也叫祁绵绵。”

“不过,还早呢。”她掐着少年的后颈,凑近几分,伸手接了点雨水,湿漉漉地将他的发丝向后撩开,“你自己都还是个小孩。”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直到半夜,庄玥从梦中沉沉醒来时,屋外的雨依旧没停。

而姜浔那晚下了浮台山,就再也没有回去。

手里捧着的淡红普洱茶水雾袅袅,姜浔看着庄玥,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对于她的问题,他早已忘了当时自己的想法,也并不想再去纠结。

他轻轻笑了笑,扫过一圈这栋面目全非的小院,说:“那时忘了问,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喜不喜欢?”

他隐约想起来,建那栋小院花了自己很多钱。

“喜欢。”庄玥一怔,随即回答道。

“喜欢就好。”

在时间的伟力面前,很多事都没有意义。

所以,钱没白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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