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哪就会换上当地最常见的服饰，在德萨克和隍岱就穿白袍，在纳狄丝就穿黑斗篷和红大衣，而她现在正披着一件灰袍，上面是当地的绳饰和图纹。她正提着一袋东西，在丛林中穿行，这个世界爱她，但有时候太爱她了。一簇地衣都要和自己寄宿的巨石抢着和她打招呼，松鼠为她从家里拿出珍藏的秋实，还有离家出走也要给她唱歌的小狼。
朵洛丽丝的皮靴经过浮土，警惕着地下，绕过戒心重重的块茎和健忘的蚯蚓，也避开古树们的根。生怕这里的丛林为欢迎她因而怦然大盛，这样她就没法在天黑前及时回监狱了。
还剩几件东西没买，朵洛丽丝打算加快脚步。当她听见檫树嘀嘀咕咕地说，森林边缘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来了猎人。树根把这个警报传给了大半片森林，朵洛丽丝自然也听见了。
朵洛丽丝知道檫树非常神经兮兮，哪怕是一只盐蜗牛稍稍偏离了路线也会让他们紧张地举起叶子。而且归根到底，打猎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因为在生命的循环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毫无用处的。但檫树已经通知了知更鸟，然后鸟儿又告诉了蝴蝶们。而一旦蝴蝶知道了什么秘密，那这片森林就全知道了。
朵洛丽丝叹了口气，戴上了金色面具，打算过去看看。她脚下步步生花，一路穿过了丛林，这时候的檫树已经吵翻天了。
三个，有三个人。松鼠们絮絮叨叨。
凶神恶煞，眼红如血月！每条河都有个大诗人，在那胡言乱语。
比厄狼还要嗜血。这是厄狼们的声明。
红隼发誓说猎人是为了掏走他们的蛋。象白葵则担心起自己最得意的花瓣──小理猪也一惊一乍起来，因为她很爱花。整个森林热闹的让朵洛丽丝受不了，叽叽喳喳的耳朵都快起茧了，朵洛丽丝叫他们藏好自己，直到威胁过去。她假装没有发现小理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尽管她觉得自己潜行的本事一流。
一头八角鹿死在草丛里，三支箭穿透了它脖颈上厚实的肌肉。朵洛丽丝忍不住咂舌。
“猎人把肉做成食物，”朵洛丽丝小声地说：“把骨头削成玩具和工具，剥下皮毛做成了大衣和靴子。”
可地上的尸体只不见了八根珍珠般泛光的长角。朵洛丽丝用手轻拂过尸体，八角鹿身边生出了一圈小小的雏菊。一条幼年的闪鳞蟒钻了出来。他们的智力比较早熟。
没嘶嘶嘶嘶……事了？小蛇问。
爬行类应该说是自然界口音最重的了，蛇和蜥蜴更是是当中翘楚，朵洛丽丝每次和他们打交道都很费劲。
“嗯，没事了。”可怜的小蛇应该是目睹了全过程。“在这里盘好，帮我守着八角鹿好么。”没有生物能拒绝朵洛丽丝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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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丽每走一步，八角鹿的长角就会咔哒咔哒响个不停，搞得她很头疼。为了不惊动下一个猎物，她只好停下来重新捆扎一遍。在河流上游，这些角能卖一笔好价钱。城里人在这些乡下土药上花起钱来毫不吝啬。
独眼、方下巴的老猎人，又发现了一列八角鹿的蹄印。她向佩丽身后的瘦猎人挥手示意。瘦猎人是城里的富豪，带着一把龙骨弓。他咧开嘴笑起来，森森的牙齿和邪恶的眼睛，让佩丽这个猎团中最年轻的成员不禁一凛。
前方的空地上，另一头八角鹿正在咀嚼它最喜爱的草皮。三名猎人慢慢地靠上去，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惊动。
正如反复演练过的那样，三人同时张弓搭箭，小心地瞄准了目标。八角鹿的脑袋仍然垂着，新鲜的土莓和素牙草让它吃得头也不抬，脖子上的肌肉也藏在了草丛里。只要射穿了脖子，它的血就会止不住地流出来。猎人就可以锯角了。瘦猎人说过，锯角就是要趁八角羚还活着的时候，这样才能保证角的品质。
她架着弓等待着，汗珠从她的脖子上淌下来。正当那头野兽扬起头的瞬间，素牙草突然开始疯长，片刻的功夫就从脚踝高过了头顶。草茎向着太阳伸展出去，大团的鲜花爆炸一般绽放开来。一堵满是花朵的草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八角鹿身前。
瘦猎人的弓掉在地上。老猎人的独眼似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佩丽一箭脱手，不知射去了哪里。她后退几步，惊魂未定地靠在一棵树上。
“我跟你说过的，这片林子有问题。我们趁早走吧。”佩丽轻声说。
“森林的魔法，我处理过。按我的法子来就好。”老猎人说。
老猎人把弓箭收回箭袋，从皮带上解下一柄寒光毕露的长匕首。
瘦猎人也是一样。他们让佩丽待在原地，看好已经到手的长角，然后两人鬼鬼祟祟地没进了草墙。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但却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她的同伴那样，悄无声息，致人死命。然而，她始终摆脱不掉脑海中的一个想法：也许这面草墙是一个警告呢？她想起了奶奶讲过的故事，说的是这个世界有着会魔法的动物和植物。小孩子的童话罢了，她安慰自己。
一个怪异的陌生声音突然划过林地。不是八角鹿的喊叫，而像是什么巨大生物奔跑的动静。不管是什么，都足以让两个猎人撤退了。两人不要命似的跑回来，面无血色，三眼圆睁。紧接着她便看到了让她的伙伴落荒而逃的东西。
一朵花，一朵小小的象白葵，在草墙顶端舞动。看起来还挺奇妙的。
然而，佩丽发觉那朵花靠近了。草丛向两边分开，那朵花长在一头巨大的山猪头顶。山猪身上闪着魔法的波纹，将周围的石块吸附到身上，铺成一件石甲，体形魁梧，走路还带着节奏。佩丽过了一阵子才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听到一个无比悦耳的声音呼唤着山猪。
“小理猪！小心点，别伤到人哦。”
佩丽抓起装着长角的包裹，跟着其他两个跑起来，试图想起回到营地的道路。每一棵树脚下都生出了一道新的草墙。有什么东西在草里潜行，搅起了叶子，看着佩里无助地在原地打转，发出妖异的笑声。她独自一人，困在了一座诡异的森林里。与此同时，鬼怪一样的树木背后还在不断地冒起草丛。
佩丽发觉自己已经被圈起来了，就像奶奶放牧的羊群一样。虽然明知道前方是个陷阱，她仍然挺直了腰杆，跟着草丛走去。
朵洛丽丝看着年轻的女猎人钻出了草叶的迷宫，慢慢走近了八角鹿的尸体。猎人惊魂未定，身披长袍带着金色面具的朵洛丽丝正站在一旁，全身捂的严严实实，但通过刚才的声音，和身形的轮廓，佩丽知道对方是女性。
“你在害怕么？”更近距离的开口，声音其美妙同为女性的佩丽都为之一颤。“我可以等会儿你。”
“动手吧。”佩丽说。她的声音发抖，眼神畏缩。“我闯进了不该来的地方，我知道，你是森林的女巫。我现在落到你手里了。痛快点儿吧。”
“痛快？”朵洛丽丝耸耸肩。“最近的女孩怎么一言不合就求死。不过，我也不是不能帮你。”
女孩闭上了眼睛，仰起脖子露出喉咙。她的手伸到背后摸到了刀鞘，然后握紧了匕首。如果她敢过来，就有好戏看了。
“但是我只是想问问原因。”朵洛丽丝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她的手伸向八角鹿的尸体，轻柔地爱抚着它沾满血迹的皮毛。
佩丽抽出匕首，立刻感到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一股寒意顺势沿着她的腿窜上来。她低下头，看清了罪魁祸首：一条闪鳞蟒。奥勒森林中最毒的蛇。
出离的愤怒外加本能之下，她狠狠地抽向小蛇。
“啊、啊。”朵洛丽丝心累。
藤状的根须从土里迸出，缠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根须裹住了她的手腕、脚踝和膝盖。她拼命挣扎起来，手里的匕首也跌落在地。
“我快死了！”她哭叫道。毒液的冰冷感觉已经越过了她的双膝。
小蛇滑向朵洛丽丝脚下，盘上了她的腿，一路往上，直到钻进她的腋窝，又从她的脑袋后面探出来，朝着朵洛丽丝的耳朵吐信子。
嘶嘶嘶失误了。小蛇对朵洛丽丝窸窸窣窣地说。吓嘶嘶死我了。
“救救我，求你。”佩丽说。
朵洛丽丝想了一会儿。
“好吧，好吧。”她甜美的眼睛眨了几下，想到了一个主意。有个东西很爱八角鹿。尤其是死掉了的。
“还有，请你原谅这小家伙。他刚出生，还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毒液。恐怕全给你了。他想让我跟你说，他很抱歉。你刚才吓到他了，他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朵洛丽丝说。“现在，看。”
面具人在八角鹿的尸体前跪下来，哼唱起来。她的声调幽静空灵，仿佛来自灵魂深处。随着她的呼吸，尸体泛起绿色的灵光。尸体上跳出了奇异的紫色蘑菇。一开始还很小，但随即便布满了八角鹿的身体，后者也开始腐败。很快，草地上只剩下了毛皮、骨头，还有一大丛亮紫紫的蘑菇。
“紫秀菌。”朵洛丽丝叹了口气，小心地拔起一株。“还是那么会看气氛。”
缠住佩丽的藤蔓松开了。她一个大踉跄摔倒在地上，双手猛地捂住了胸口。闪鳞蟒的冰冷毒液已经蔓延到了心脏。
“吃了这个。”朵洛丽丝把紫蘑菇递给她。
她从朵洛丽丝手里抓过了蘑菇。味道像是苦茶，又像植物的护根。这最后的晚餐可真不像样。然而，攫住她心脏的寒意一松便褪去了。过了十几分钟，她的腿又能活动了。
等她恢复得差不多时，天已经彻底暗了，朵洛丽丝弄了一些树汁，一把古怪的叶子，又用脚踢出一处泉眼，取了一捧水。一只游隼飞过，把一个鸟窝扔到她手中。朵洛丽丝把材料兑在一起，递给了她。
“你是森林女巫，还是萨满？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朵洛丽丝耸耸肩膀，不做回答。“机会难得。”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八角鹿的骨头。“给你看个东西。”
她正说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就铺上了骨头。加上成群的蘑菇，方才还是血腥的现场已经变成了美丽的景观。
“八角鹿都很臭美，它如果看到自己的骨头会变得这么漂亮，也会高兴的吧。獾会躲在他的肋骨下避过秋天的风暴。所有东西都不会被浪费。”朵洛丽丝看向佩丽。“看上去好像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意义重大。世间万物都以最诡异的方式连在一起，如果它没有被杀死，你也活不了。”
“我们想要它的角。”佩里羞愧地盯着自己的靴子。“富人们追捧得很，他们愿意付很多钱。”
“我知道钱。不是一个很好的动机。”
“我知道我们不该杀掉它。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如果一定要杀生，那就必须对野兽心存恭敬。”
“看来你奶奶活的很明白，很高兴认识她。”朵洛丽丝说。
“她已经入土了。”
“土里来，土里去，很高贵。”
“我很抱歉。”长长的沉默之后，佩丽说道。
“你没做错什么，活着不是罪。”朵洛丽丝声音里的柔情、温暖和宽恕让佩丽流下了热泪。朵洛丽丝摸摸她的头：“我不知道现在的人类社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没法给你太多建议。关于人类，我不太在乎，也基本忘记了，需要重新了解的也太多。”
朵洛丽丝扶起佩丽。
“我要走了。快到了老葛扇贝关门的点了，今天错过就得找个旅馆睡一晚，等第二天早上了。再见。”
过了一阵子，佩丽从河畔的树丛中钻出来。她捧起河水大口地喝下去，然后在岸边挖了个坑，小心地将八角鹿的长角放进去。她抓起一把泥土，默默念起了奶奶教给她的祝祷词。她一直重复着这个仪式，直到把所有的角都埋好。她带着悔意，对着小小的坟茔深深地鞠躬，然后才离开。
森林里没有秘密，那些大喇叭们很快就把消息传遍天。朵洛丽丝提着袋子继续赶路，不自觉微笑起来。八角鹿喜欢吃葱饼来着，回头给鹿群带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