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霭阴沉。

细雨如银丝,随风裹携送入江面,泛起点点涟漪。

三朵油纸伞,承着雨露恩泽,姗姗游过都城河坊。

倏然,一阵风来。

沿江堤岸,万千柳枝飘摇。

纸伞边缘被稍稍撩起几分,露出一张素净脸颊。

霎时间,便见人间绝色。

一对双凤眼含柔,纤纤柳叶眉微蹙,皓齿琼鼻,朱唇玉面,气质端得温婉娴雅,是个柔柔媚媚的美妇人。

妇人仪容亦是华贵,髻别宝钿珠钗,一身绫罗绸缎,胸前衣襟撑得鼓鼓囊囊,绰约身姿,熟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小丫鬟,两人长得恬美可人,相貌竟也有七八分相似。

两个丫鬟手持竹篮,一青衣,一白裳,倒也相得益彰。

蓦地,其中一个丫鬟挑眸瞭望向天际,抬起柔荑,向伞外伸去。

很快,绵绵细雨浸湿了她的掌心,

“小姐,雨大了。”

美妇人步履稍滞,螓首斜侧,朝着丫鬟微微一笑,

“不要紧的。”

柔声软语饶是悦耳,犹如鹂啼,娓娓动听。

随行丫鬟嗫嚅嘴唇,明显是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她还是忍住了,一张俏脸生出幽怨之色,亦步亦趋地跟在美妇人身后。

雨声淅沥。

美妇人撑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踏过青石小巷,沿经临水阁楼,于堤岸长廊放缓脚步,款款而行。

不待片刻,巍峨角楼跃然于眼。

这里是川陵渡,大周王朝都城。

渡口边上,停靠了许多船舶,岸上延出铮铮铁索,扣连船舷并成一排,偶尔有轻风拂过,它们便乘着碧波微微晃荡。

川陵渡旁,便是西市长街水坊。

此时天色阴郁,细雨蒙蒙,水坊里外,倒也是人迹寥寥。

美妇人行至水坊的最外侧,在一辆无人摊车面前停了下来。

“青儿,雪儿。”美妇人开阖丰唇,轻轻地唤了一句。

“是。”

两个小丫鬟各自应了一声。

青儿走到摊车边上,支开车旁的乌篷顶子,那宽大的伞顶,足够三人遮风挡雨。

雪儿则是拿出车底下收着的折椅,用丝巾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后,轻放在美妇人身后。

美妇人看着雪儿微微颔首,收起纸伞,随手抖了抖,将伞面上的雨珠甩去了些许。

她轻叹一口气,欠身端坐在折椅上,双手合膝,稍抬螓首,望着渡口边的漾漾江水,目光幽幽,美眸怅然。

不知为何,美妇人的眉宇间,始终蓄着一抹化不开的愁丝……

一旁的青儿和雪儿,已经将摊车案台打理清楚,竹篮里的东西也被一件件地取了出来。

糖稀、木签、勺子、小炭炉……都是些做糖人的物件。

“小姐,准备好了。”

不多时,青儿将炭炉点燃,缓缓转身,颔首请示美妇。

美妇人浅浅地笑了笑,正欲开口回应,可她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一阖唇,转而不语。

青儿有些疑惑,顺着美妇人的目光看去,沿岸不远处,一名渔妇正朝着三人缓缓走来。

片刻之后,渔妇将近摊车,她的脚步一顿,昂起脑袋,冲着美妇人憨憨一笑,

“沈掌柜,今遭这个天气,您还过来出摊呐?”

渔妇的身形有些臃肿,她披着一身厚实的草蓑,肩上背着一篓满满当当的鱼,面颊上水液横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美妇人嫣然一笑,道:“闲来无事,就想着过来捏些糖人,打发打发时间。”

“嗐,您也真是……这雨天湿气重的,您向来身子骨就不好,可不要累着了,入了寒气。”

“不会,就掐几个糖人,端坐片刻,我也便回去了。”

臃肿渔妇点了点头,攥紧身上背着的篓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她回首看向美妇人,目光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会后,道:

“沈掌柜,我是个粗人,您别嫌我说话聒噪,但是……这都十多年了,该回来的人早就回来了,您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啊……”

美妇人闻言,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渔妇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

她的眸色当即暗淡了些许,却仍是强颜欢笑地说道:“……不碍事的,毕竟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渔妇看着美妇人那略显苍白的面孔,想劝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美妇人见状,站起身来,冲着渔妇淡淡一笑,“林婶,不说这些事了,你先等等,我最近新学了几个糖人模样,想来也是可爱的,你带三两个回去给你家孩子,让他们开心开心。”

渔妇闻言,连忙摆手拒绝,“哎呦,沈掌柜啊,我可不敢操劳你!”

“无妨……”

“妖女!哪里走!!”

突然,岸边传来一声惊喝,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美妇等人寻声望去,蓦然回首,目光穿过潇潇雨幕。

一道紫色倩影,正在沿江长廊上疾奔飞驰,可惜江岸水汽朦胧,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相貌,但依稀辨认出,她是一个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这名紫衫女子身后,紧跟着十余名身着黄色劲装的持剑男子。

双方一前一后,皆是身形飞快,只几个眨眼的功夫,这百余丈的长廊便行至尽头。

“呔!”

十几人中,为首的黄衣男子突然怒喝一声,朝着紫衫女子的方向猛挥长剑。

银白色的剑锋上涌起点点白光,紧接着,一道无形气劲破雨而出。

剑气斩碎雨幕,仅一息之间,直逼女子项背!

危急时刻,紫衫女子似有所感,就在剑气将近的瞬间,她猛地扭转身子,抬腕翻起长剑竖在胸前。

“喯!”

长剑发出刺耳嗡鸣,紫衫女子被震退了足足十余米,才堪堪驻剑停下。

几乎是在停下的瞬间,她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见紫衫女子负伤,已无力逃窜,黄衣男子当即举剑,振臂一挥,“围住她!!”

其余十几人见状,脚步陡然加快,呈半圆形的阵势,将紫衫女子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不远处。

摊车旁的美妇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黛眉紧皱。

光天化日,持剑行凶。

虽说如今时局动荡,可这里毕竟是大周王都,天子脚下,哪怕是位于边缘港口,也不是可以随如此放肆的地方。

看来这皇权在民间的威慑力,是越来越弱了……

纷乱思绪,转瞬即收,美妇人侧目一瞥,见身旁的林婶神色惊慌,不由得心中轻叹,随即开口安慰道:

“林婶,你背着鱼篓,也不方便,要不这样,你先回去,一会我差人将糖人送到你的住处去。”

林婶闻言,抬头看向美妇人,眼眸里透露着感激之色。

她攥紧篓带,看了看美妇人身旁的丫鬟,几番动唇,终是没有开口,重重地点了点头后,便背着鱼篓,快步离开了。

江湖人士多是些好狠斗勇之辈,他们之间的恩怨厮杀,像林婶这种平民百姓,自然是避之不及。

见林婶走远,美妇人再度将目光投向岸边,她端坐下身子,神色清冷如霜,

“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一旁雪儿眯了眯眼,精致的面容上端着几分庄重之色,她盯着港口边的那十几人,轻声呢喃,“那个女子不清楚,其他人的话……看他们的衣饰,似乎是怀阳宗的人。”

“哼。”

青儿闻言,不屑的冷哼一声,“什么狗屁怀阳宗,一群的自诩正派的奸人鼠辈罢了。”

“哦?”美妇人眉头微挑。

青儿撇了撇嘴,小脸上难掩厌弃之色,“怀阳宗,是属一流宗门,弟子广布,足有三千余数,宗门功法多以阳刚正猛为主,其宗主左焰明,三十七岁便入大宗师境界,可惜此后七年,修为未再进一步……”

“一年前,燕王忽然亲至怀阳宗,于宗内居三日后,燕王宣布,怀阳宗入朝……”

听到这里,美妇人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螓首斜侧,意味深长地看向不远处。

江岸边,怀阳宗的弟子们已经将紫衫女子重重围住,看样子,后者怕是凶多吉少。

这边,青儿还在继续说着,“……自此,江湖纷乱不止,前有林远镖局劫镖大案,后有崔记堂口血屠三十八人,小凤山庄一夜灭门……桩桩件件,背后都有怀阳宗的影子。”

“不难猜测,这是……”

“青儿。”

美妇人轻轻抬手,话语声戛然而止。

青儿当即心领神会,闭上嘴,缄默地看着美妇人,不过她的目光,却是有些殷切。

美妇人自然是明白青儿的想法,她蓄着纤眉,娇媚清冷的容颜上难得露出几分灼色。

她犹豫了一会后,终是阖上了眼,微微颔首。

青儿见美妇人首肯,眉梢上漫起一丝喜色,抬起手,柔荑自纤腰上一抹,袖口处便滑出一道寒光。

纤纤细腰系软剑,长二尺七分。

“小姐,青儿去去就回。”

青儿言罢,转身便要闯入雨幕之中。

“等等。”

就在这时,雪儿忽然开口叫住了青儿。

青儿脚步一顿,转头回望,只见雪儿紧皱着眉头,微微昂首眺望,轻念,“……不用去了。”

青儿闻言愕然,皱了皱眉,随后似是明白了什么,倏地回首。

阴沉的半空中。

一道白光凭空而现,顺应着青儿的回眸,坠进了怀阳宗等人与那名紫衫女子之间。

可惜,料想中的轰鸣与烟尘并没有出现。

白光渐渐隐去,紫衫女子已然跌坐在地,而那群怀阳宗弟子,则是被这道白光给逼退了几步。

随着怀阳宗等人后退,紫衫女子的模样也显露了出来。

她生得一张恬美姣好的瓜子脸,形貌清纯可爱,却又带着些许狐媚的感觉。

一双眸子亦是灵动非常,顾盼怡人,额头上的缕缕青丝被雨水打湿,散乱的粘连在她的脸颊上,再配上那一副苍白如纸的面色,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然而,紫衫女子此时却是一脸茫然之色,显然,她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缓了缓神,凝目向前望去,只见一柄棕褐色的桃木剑,直生生地插在自己身前的白色石板上。

木剑古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破旧,它的剑刃已然老钝,剑身上也布满了斑驳的印痕,仿佛历经了亘长时间的磨损,随时都有可能会折断一般。

很显然,作为这柄剑的主人,他似乎并不是很爱惜它。

再向上看,紫衫女子愕然发现,在这柄桃木剑的剑柄上,不知为何,约莫捆着六七缕红线,醒目非常,它们错综复杂的缠绕在一起,既凌乱又随意。

没等紫衫女子多想,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而至。

紫衫女子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只见,雪色云靴不染纤尘,一身镶锈银丝的云纹白袍随风扬起,腰间系着素色云锦带,头冠束着嵌玉白银髻,身姿修长挺立,出尘俊逸。

是谁?

紫衫女子微微挑眉,目光转而汇聚在那人的面庞之上,陡然间,呼吸一滞——

双眉如弯锋斜落,薄唇似细描粉脂,面如冠玉,棱角分明,一对明眸粲然,朗若星辰,却透着一股子淡薄和漠然的意味。

好生俊朗的公子……

纷乱思绪一闪而过,紫衫女子有些慌乱地垂下脑袋,她那苍白的面庞上,竟莫名地泛起一丝微红,不知是受伤气血翻涌,还是芳心颤动。

该死的,我怎么会……

不行……

我……要不,再看最后一眼……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紫衫女子咬了咬朱唇,稍抬螓首,偷偷瞥向那个身影。

他的足尖已然落下,轻点在剑首。

他袭一身凡常衣饰,却看不出半点人间烟火滋味。

宛若谪仙,落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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