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沉默,易行在沉默里自然地夹菜吃菜,却没有回应东方初九的问题。

“没吃过这么好的菜是吧?吃不死你的,就知道吃,”东方初九嘟囔着,她看着面色如常的易行,看着不断夹着菜的易行,不由得一阵泄气,“吃死你得了……”

易行吃着,每一道菜都试了试,然后放下竹箸,喝了口茶。

“我没什么想法,真的。”易行放下茶杯,脸上挂着淡笑看着东方初九说。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易行轻笑着,摊摊手,“拜托,这一桌的菜,寻常金丹一辈子都吃不上,而且,和我吃饭的人,一般人可能一辈子都和她说不上一句话。”

“我是玄门化神长老亲传,”易行慢条斯理地说,“拥有最好的资源和环境,还有世间第一等的红颜知己。”

“再说有什么想法,未免有点过于不知好歹了。”

易行的面相绝说不上好看,甚至连丑陋这个词都是抬举他了。

但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自带一股风度,使人常常忽略他已经被破了相。

也常常令人惋惜他被破了相——虽然目前惋惜的人不过一手可数就是了。

“臭贫。”东方初九翻着白眼,心里虽然受用,但面上却只是娇嗔。

见易行并不想多谈,东方初九也不好说什么了,他们是朋友,朋友不会一直纠缠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顿饭不了了之,但在易行的话语下,终归是愉快散场。

之后两人再也没提到过这件事,心有灵犀一般的不再提起这件事。

东方寻思着,反正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以前那样,那就暂时不管了。

于是有空就又和易行饮酒高乐。

望气术也再也没开启过。

直到易行死前那段时间,易行的谈性肉眼可见的变得,时不时会出神。

甚至有时会拒绝东方的邀请。

整个人都透露着忧虑和踌躇。

可无论东方初九怎么询问,易行都只是恢复以往那样的淡笑笑称无事。

终于在某日,东方初九心血来潮,在他们又一次吃饭饮酒之后,对易行使用了望气术。

这次,东方初九看到那团死气如同实质一般笼罩着易行,像是马上就要将他吞噬。

在看到那恐怖景象的一瞬间,东方初九甚至开始怀疑起了修了数百年的河洛五行。

然后便是恐惧和急切。

“你!”东方拉着要走的易行,“不许走!”

“啊?干嘛,舍不得我?”易行醉醺醺地乐呵着问。

东方初九语气急急,“你不能走!走了会死的!”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顿时雷云聚集,眨眼间就黑压压一片。

易行抬眼看了眼天空的恐怖景象,嘴上毫不在意地胡扯道,“要下雨啦,我还要回去收衣服呢,不像你天问阁少主清贵啊,在下区区小民,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滴~”

不着四六的语气。

东方初九急匆匆地唤出一面小小的八卦盘,“我说真的!我刚才用望气术看了你的气数,今天你会有大灾!”

言语间,天空登时劈落一道雷霆。

但只是劈到东方初九一边的空地上。

易行却随意地摆摆手,“别瞎扯啦,你看人家都看不过去了~”

易行带着醉醺醺的轻佻笑容,手指了指天,转身欲走。

东方还待说什么,忽然想起他在刚才吃饭时候的奇怪表现。

时不时会用不舍的目光看向自己,或是看向杯中酒液和桌上菜肴。

言语里今天一直在迁就自己,甚至仔细回忆起来,他今天没和自己呛一句,完完全全是顺着她的话在说。

甚至就连肢体接触也频繁了多。

“你知道你今天会死?”东方攥紧了易行的手,寒声道。

目光灼灼,像是要刺穿某人。

易行脸上的笑意消散了,轻叹一声,“我还以为能瞒过你呢。”

“你要赴死?可你为什么要赴死?在玄门地界,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赴死?”东方初九有些茫然地喃喃。

玄门。

“洛水烟?!”东方初九疾声道,“是不是她!?”

“她又有什么事了!”

“你说啊!!”东方初九不愿松手,死死拉着易行的手腕,连带着表情都变得有些狰狞。

“你告诉我啊?”东方初九见易行不语,又转变了温柔语气,轻声细语道,“你放心,我肯定可以帮到你的……”

“啊,”东方轻声道,“告诉我。”

对于恳求的东方初九,易行只是苦涩一笑,“你帮不到我,也帮不到她,在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又沉默了,“或许你能帮到她。”

“那你、你说啊,能帮到的我一定帮!你不用去送死啊?有什么困难你说啊?”东方松了口气,语气放缓着说。

“……”易行低垂双眼,半晌抬起眼看着那对闪着急切神色的桃花眼,抿了抿嘴。

“我……”他有些晦涩地开口。

“我能相信你,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易行看着东方初九的双眼,轻声说着。

“对,你能相信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外说的。”东方初九点着螓首,承诺着。

“我想,你在我死之后,把这一切伪装成一场意外。”易行咬了咬牙,最终这么说。

东方初九本来已经放松的神色,一下子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美人蛾眉不解地蹴起,懵懵地眨了眨桃花眼,好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一样。

“我……是肯定要死的,但我希望你,你能……”易行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落忍地继续说,“你能把我的死亡真相掩盖住。”

东方初九檀口微张,朱唇微微颤抖。

“易行!!!”东方初九无比愤怒地尖叫着,“老娘给你脸了是吧!!”

“听不懂人话?还是你一定要感动自己?不为了你那该死的,不负责任的!贱人师父!去死!你就不舒服!你就浑身上下长了瘤!你一定要为她去死!”

“你就是贱!贱啊!!你看她有没有拿正眼看过你一次?!”东方初九原本慵懒华丽的动人面容此时只剩狰狞和愤怒。

“他妈的!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拿正眼看你?!她只会觉得你廉价!廉价!在她眼中你像个丑角!!”

“贱!贱骨头!贱人!养条狗都没你这么贱!打都打不走!!”

“你是不是不为了她而死你不舒服!?”东方初九骂了一通,缓了口气,“说话!”

“你……随你怎么骂我吧,但总之,”易行叹了口气,“你骂她……唉,骂就骂了吧。”

易行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一个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再扯出这样的表情,在东方初九的眼中简直丑得不行。

比无际海里最丑的鱼还要丑。

简直令人厌恶!

“他妈的!他妈的!”东方初九失态地低吼着,这位当世第一修真世家的唯一继承人,此时失了所有的仪态,像个泼妇一样嘴里不断喷着脏话。

“别这样,不好看了。”易行勉强笑着,伸手去碰东方初九的脸。

东方初九一把打开了他的手,狠狠地在易行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

清脆有力。

易行的脑袋一偏,被扇的脸很快开始有些红肿。

“他妈的老娘好不好看要你管啊!?他妈的你他妈的是他妈的谁?”东方初九扇完这一巴掌,又抓住他的脸,看着易行的双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东方初九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迟早有一天死在那女人手里。”

“还要我帮忙?”东方初九冷笑,“你哪位?”

“你他妈真的因为那个该死的贱人死了,老娘亲手杀了她!”

易行没有因为那一巴掌生气,不如说,挨了那一巴掌反而好受了些。

见易行没有半点回应,只是脸上表情变得愧疚。

东方初九嗡动着朱唇。

“凭什么?”东方的神态还是咬牙切齿,但声音却带上了一些哭腔,“凭什么她什么也不用做,凭什么她拿你当工具,想用就用不用就扔。”

“凭什么……你却还是这样、这样看中她?”东方初九哽咽了一下。

易行眼睁睁地看着那双以往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时通红一片,蓄满了一圈泪水。

“凭什么?你告诉、诉我,凭什么?”东方初九的俏丽的脸滚落两行清泪,哽咽着质问。

“你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那、那我呢?我怎么、怎么办?”

“我怎么办!”东方嘶哑着嗓音,哭诉着。

“我们认识那么久了,百来、百来年了!”东方哽咽,呼吸不稳。

“你没有一点、一点舍不得我?”

“你说话,说话……”

“我哪里,哪里比她差……?”

易行在此时伸出手,轻轻拭去东方初九脸上的泪水。

东方初九这次没有反抗,任易行拭去她的泪水,只不过泪水总是只有不再悲伤才能止住,只是擦拭又如何能止住悲伤?

不仅仅是悲伤,还有落差和挫败。

那是一种完全被人比下去的挫败和落差。

“你没有地方比她差,但她……”易行轻声说,“是我师父,我和她也仅仅是师徒,她要我死,那我就去死,这和其他东西没有关系。”

“为什么?”东方初九泪眼婆娑地问。

“我……曾经被抓进黑矿窑,挖了十几年的矿,好赖捡下来一条命,得玄门相救才能脱身。”

易行轻声说着,手上一直轻柔地帮东方初九拭去泪水。

“玄门发现我有修炼天赋,于是把我安排进入门考核。”

“我的结果很不理想,虽然通过了入门考核,但没有长老愿意要我,只有师父——她笑着说:‘我看这家伙挺有趣的,入我门下吧’。”

“我没有目标,没有理想,本来这条命也是玄门捡回来的,若是没有师父,那么连报恩的机会也不会有。”

“那么从那开始,师父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师父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

“她让我死,那么我就去死,或者,她需要我死,那么我就死。”

“和其他的东西没有关系,并不是你比不过她。”易行温柔地说道。

东方初九这时才知道易行真实的想法,但泪水却始终止不住。

“要说真的喜欢谁,”易行有些俏皮地眨了眨只剩一只的眼睛,“我更喜欢你一些——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东方初九不由得噗嗤一下地笑了出来,仍然悲伤,仍然流泪,但易行总是能逗笑她,不管是什么时候。

“所以……”易行喟叹一声,“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的‘道’。”

“所选之路,无法更改,我也从没想过更改。”

东方初九无语凝噎地,心碎欲死地与平静的易行对视。

“……”东方初九捧着易行的脸,作势欲吻。

易行却在两人双唇即将相接的瞬间,用手掌隔住了。

“将死之人,没有必要了。”他微笑着说。

“将死之人,为何乱我道心?”那双通红的桃花眼认真地注视着易行,又将易行的手拿开,“你说了这种话,你要负责。”

“吻我。”

易行有些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目光却停留在近在咫尺的朱唇。

犹豫着。

“胆小鬼。”

东方初九低声骂了一句,抱住易行的头吻了上来。

在双唇贴住的瞬间,易行的瞳孔放大,似有些愕然。

但很快就闭上了眼,轻轻地拥住东方初九。

良久,唇分。

东方初九动情地看着易行,眉目含春,好似就算此时易行提出更进一步,她也会欣然接受。

但易行只是怜惜地抱着东方初九,没再多的动作。

易行痴痴地看着东方初九,像是要把她的面庞永远记在心里。

“若有来生,早些时候来吧,在洛水烟之前。”

易行不舍着,可惜着,柔声说着。

用最温柔的话语说出最残酷的事实。

——有情人天人两隔。

就像是美好的东西被打碎,东方初九也无力挽回已经破碎了的事物。

只能最后在易行怀中嚎啕大哭。

东方初九答应了易行的请求,她会遮掩住易行死亡的真相。

她没有做多余的事情,那是易行的‘道’,尽管东方再不认同,那也是他自己选的‘道’。

每个人的‘道’都是旁人无法指摘的,那是每个修仙者的信仰。

易行死了。

在那天之后。

死了。

东方初九最后一次见到易行,是在葬礼上。

只剩一具躯壳。

冰冷的躯壳。

她忍了好久,忍得好痛苦,没有在那时哭出来,那会影响易行死亡的真相的遮掩。

东方初九只是如旁人一样,默哀,献上一朵花。

如他的零星友人那样。

作为一个普通友人的身份。

然而,在这之后,她却很快香消玉殒。

她失去了她的‘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每种卦象结果都是可更改的,每种命运都是可改变的。

然而在易行的事情上,她无能为力。

她那晚算了一夜,算到心力交瘁,算到一夜白头。

但最终值得出易行必死这一个结论。

那么,遁去的一呢?

她死于对自己的‘道’的怀疑,死于对自己无力感的憎恨。

——

ps:这章二合一,所以算两章,为了章节连贯性就不分开发了,也是只算了一章加更。

各位老爷,我设置了发言的粉丝值限制,不需要礼物,只需要收藏了就能发言。

主要是为了规避一些……不太好的言论……

如何这还不行的话,我大概会再把发言门槛搞高些。

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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