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跟着百姓一起干活的事情,在大梁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特别是每年官员考核之际,总有大批的官员放下了身段,在一片簇拥之下,亲自体验一下百姓之苦。然后便会有文人士子歌功颂德,更有御史上奏,盛赞官员之德。

昭和百姓原本以为魏庆书也就是做做样子,干不了多大会儿就会离开。

未成想,连续多日以来,魏庆书还在“做样子”。

头一天,魏庆书没干多久就累的大喘气,手上还磨出了水泡。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哪里是干粗活的料儿。

水泡破了,渐渐就生出了老茧。脸晒黑了,身上还泛起汗馊味儿。挥动䦆头和铁锹时的架势,也渐渐的如同一个老把式似的:对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抓起䦆头,口中学着糙汉喜欢的不入流的小调儿,干的有模有样。

天儿是凉快了,可出了力气,还是会出汗。魏庆书抓起勃颈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再抬眼,看到了出现在故道边的两道靓丽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自己曾经的妻子,如今的晋王世子燕晴。

燕晴手搭凉棚,遮着刺眼的阳光,正四下里张望着。

满眼都是泥腿子,一时间竟是找不到魏庆书。

总是伴在魏庆书身边的南柯一剑,如今正抱着从不离手的剑,坐在一棵树下纳凉。

燕晴冲着南柯喊了一嗓子:“喂!魏庆书呢?”

南柯抬手指了指魏庆书。

燕晴顺着南柯的手指看过去,在一众满是泥污的百姓之间看到了同样满是泥污的魏庆书,随即招招手。

魏庆书有些好奇,放下了手中的䦆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来。前面是一堆挖出来的淤泥,绕开太远,魏庆书抬脚试了试淤泥的硬度,之后麻利的翻过泥堆上了岸,来到了燕晴面前。

“殿下,你怎么来了?”魏庆书问。

燕晴上下打量着满脸满身脏兮兮的魏庆书,视线落在了他赤着的双脚上。“咦嘿,魏大人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好官呢,竟然跟百姓一起干活呐。可惜了,这年头儿也没个记者拍照录像。不然呐,定能上个头条儿。”

魏庆书不明白燕晴后半句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笑了一声,说道:“干点儿活也挺好的。”

燕晴应了一声,抬手在琼鼻前揉了揉,眉头也皱了皱。一脸嫌弃的看着魏庆书,抱怨道:“我说,你几天没洗澡了?都有味儿了。”

魏庆书很尴尬,“每日里都洗的。”

“算了,我找你有正事儿。”燕晴说道。

魏庆书暗忖:“没正事儿你也不来找我。”口中却道:“殿下请讲。”

燕晴随即挑着捡着将从青衣先生那里得来的消息跟魏庆书说了。至于自己差点儿被青衣占了便宜的事情,自然是绝口不提。“青衣此人,当不会撒谎。我估计着,昭和的太平日子没几天了。你还带着人在这挖河,怕是替他人做嫁衣。”

魏庆书皱了皱眉,点头道:“惟有青衣在人间。青衣先生之名,如雷贯耳。这般人物,大抵是不会撒谎的。不过……”看了看燕晴,魏庆书又看向还在河床故道上辛苦干活的昭和百姓,说道:“也不算为他人做嫁衣。毕竟,就算是将来有了什么变故,这些百姓,依然还是要在这里过日子。若是能治理好干旱,魏某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燕晴听到这话,愣了愣,讪道:“合着是我境界低了啊。”

“境界?”魏庆书不解。

燕晴也懒得解释,又看了看河床进度,问道:“这都多少天了,工程进度也不行啊。这一镢头、一铁锨的,要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魏庆书觉得燕晴常有奇特想法,或许有什么妙招,随即笑问:“殿下有什么好主意?”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还能去蓝翔给你开几辆挖掘机不成?”燕晴嘟囔了一句。

“蓝翔是哪里?挖掘机又是何物?”魏庆书皱了皱眉,道:“挖掘机?莫非是专门用来挖掘河泥的器械?”

燕晴没有回答魏庆书问题的兴趣,反而是一脸好奇的盯着魏庆书,之后忽然眯起眼睛,一副睿智模样,道:“看来,你早已知道秦王会勾结西戎和北胡的事情了呀。”

魏庆书愣了愣,道:“殿下何出此言?”

“你得知此事之后,没有太过惊讶。这不正常。作为一个书生,乍一听战乱将起,还能如此淡定?”燕晴哼笑道:“老实交待,你是已经投靠了秦王?还是皇帝已经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

魏庆书盯着燕晴审视的眼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自不会投靠秦王。”

“那就是后者喽?”燕晴顿时来了兴趣,嘿嘿一笑,说道:“来来来,到底是什么锦囊妙计,说与我听听。”

“这个……殿下恕罪。”魏庆书摇头说道:“此事不好与殿下说。”

“喂!”燕晴生气了,嗔道:“姓魏的!你这样就不对了吧?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不该有所隐瞒才对!”

魏庆书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燕晴,提醒道:“殿下怕是忘了,咱们……现在不算夫妻。”

燕晴眨巴着大眼睛愣了愣,猛然想到自己现在是男儿身的事情。“啊……哈哈!你看啊,咱们是奉旨成婚。但凡有一日皇帝没有给咱们解除婚事,咱们便算是夫妻。”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了。“夫妻之间,该知无不言吧?”见魏庆书欲开口说话,担心他仍然不肯说,燕晴又忙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啊……话是没错,可是……”

“我就是单纯的好奇。嗯,也是为昭和百姓操心。”燕晴道:“皇帝远在京畿,没有来过昭和。万一出的主意有什么纰漏可咋弄?你说出来,我帮你研究分析一下。”说着,燕晴一脸凝重,“此事关乎昭和百姓生死存亡,须当谨慎呐!万一行差踏错,悔之晚矣!”

魏庆书有些为难,皱着眉,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拱手抱拳,道:“殿下勿怪,魏某……不可说。”

正说着,不远处来了一行人。放眼看去,竟是昭和三友。

原本昭和三友是没兴趣来这脏兮兮的工地上的。奈何太安李知府来了密信,他们不得不努力压下了对燕晴的痛恨,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对燕晴和魏庆书示好。李知府为何要这般做,昭和三友不清楚。不过,此事既然已经得到了秦王和青衣先生的许可,自也无需置疑。

寒暄几句,万盛看了看河道上忙碌的百姓,道:“人手不是很多啊。这样吧,魏大人,我让守备营的士卒过来帮忙吧。就当练兵了。大人您是不知道,那帮狗日的,一天天的出操都提不起劲儿,除了吃就是睡,都成猪了。就该过来干干体力活。”虽说主要的示好对象是燕晴,可想到自己心爱的盗骊被燕晴偷走送给了皇帝,万盛心里就窝着火,实在是不想跟燕晴搭话。

石易道:“县衙大牢里还有不少囚犯。那帮人,也该拖出来干活,算是赎罪了。”

赵迁是县丞,手底下没什么人。只得干笑一声,夸了几句惠而不费的话。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只因家中逆子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还让那女子怀了身孕。男子三妻四妾,本也平常。一个青楼女子而已,接回家做个偏房就是了。可问题是,赵迁怀疑那个叫珠儿的姑娘,可能是自己的女儿。遥想年轻时,自己也算是风流倜傥,与几个姑娘,有过一番露水情缘。后来大多断了联系,若是真有一个怀了身孕,更生了个女儿……

同父异母,焉能做夫妻?

赵迁很是发愁,却又不好跟儿子直言。

“咦?赵大人如此郁郁寡欢,是有心事吗?”燕晴好心的询问赵迁。

赵迁咧着嘴强笑一声,道:“下官是怜惜昭和百姓呐。以前那些县令,都只顾着捞钱,哪管百姓死活。圣上英明,百姓之福。有魏大人和殿下您坐镇昭和,百姓们的好日子,指日可待。”

……

京畿,皇宫大内。

贞元帝在御书房中背着手来回踱步。

总管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贞元帝竟是快步迎了上去,急切的询问:“如何?”

“已然派人去了。”总管太监回道:“圣上放心。”

贞元帝呼出一口气,皱着眉头,在龙椅上坐下来。呆滞片刻,摇了摇头,又道:“你觉得这般安排,可还妥当?”

总管太监弯着腰,低着头,没有吱声。

贞元帝沉吟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晴儿必恨朕入骨。”

终是一代帝王,短暂的消沉之后,抖擞了精神,来到大梁堪舆图前。“秦晋之地,非朕所忧。胡戎之祸,亦非心头之患。”说着,视线落在楚州。“刘卿家,你可还记得当年楚州之行?”

总管太监回道:“至死难忘。”

皇帝复又叹气,沉默不语,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一直过了许久,皇帝忽然发出一声笑,低声念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又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屈原的《离骚》中的一句,轻声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晋王府。

一个太监在大批全副武装的御林军的护送下,带着圣旨而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晋王燕鸿羽不法祖德,不遵朕言,不修德行,不忠朝廷,私通北胡,拥兵自重,狂悖猖獗,狼子野心,其罪当诛!念尔乃皇室宗亲,特予以全尸。现赐白绫三尺与毒酒一壶,可择一自行了断。不得延误!贞元四年九月十三……”

是日。

三骑自皇宫,出京城。

一骑奔昭和,一骑赴晋地,一骑往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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