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愣在原地，瞪大双眼，许久未开口。
她的脸上没有羞涩，更多是震惊。我看着她的身体逐渐后退，随后转身朝家里跑去。
刚见面没一会，我便再一次独处，手上还多了一套留有余香的衣服。
1、
为什么要告白？
我不确定自己对鹿是否有超出朋友范围的感情，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和鹿睡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内心只有“有人陪着真好”这么一个想法。
因此，告白的底层逻辑是讲不通的。
我居然会脑子一热做出这种傻事……等下必须解释清楚。
鹿会不会再回来？
如果第一时间解释，会不会起反效果？要不等下找个借口强行圆上吧。
假如她开始躲着我怎么办，就像古罗萨那样……倘若那种情况发生，以我的能力，也只能默默接受。
毕竟我只想有个人陪着，其他什么也没考虑。
鹿会不会再回来？
无法确定。
“沙沙。”我抬起头，正好和返回现场的鹿对上视线。
“鹿……”
她停在不远处，同时躲开我的眼神，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
“那个，刚才的事——”
“等等。”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明天。”
“明天？”
“明天！我一定会……一定会好好回复！”
那闪烁的瞳孔重新进入我的视野中心，但立刻又避开。她迈出一小步，停住，最后来到我身边坐下，坐姿十分端正。
“其实刚才的话……”我本想找个借口改变语意，但和鹿的双眼对上后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借口、圆话的句式都想不出，“我，不着急。”
“嗯。”
我们并排干坐着，许久说不出话。
最后，我们一同回到鹿的家里。
2、
从回家的那一刻到现在，我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仿佛与这座房子格格不入。
又或者，其实这座房子在排斥我？
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我特别想把这种心情和某人诉说，但此时房内只有鹿，曼娜也不在。假如回到村庄，估计就没法回深林了。
睡觉吧。
来到二楼，鹿早已躺下。借着月光，我来到自己这几天睡觉的位置躺下，等待入睡。
脑子好乱，一丝困意也没有。
好热。我掀开一部分被子，立刻又觉得冷，只好再次盖上。
“库达瓦。”耳边响起鹿的声音，“你也睡不着？”
身旁的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我，被窝的温度就是来自于她。
“嗯。”
“都赖你。”鹿说，“那种气氛说什么不好，非得……得……”她看向我，像在求助。
我不说话，等着她下一句。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想缓解心情。
“唔。”她鼓起腮帮，眉头微锁，“说什么不好，非得告白。”
“抱歉。”
“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她说，“其实我跑开和害羞无关，真实原因嘛，你猜~”
“意识到被告白……太兴奋？”
“嘻嘻~”
看来就是这样。
“我那时候跑回来找曼娜了，顺便把事情和她说了下，直到她提醒，我才反应过来：「诶！原来我被告白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该说些什么？！」”
很有鹿的风格。
“后来，曼娜告诉我，必须得好好回应，不能敷衍。”她的表情转为笑容，同时向我这边挪动，“所以我开始想，「如果要好好回应，我应该思考多久呢？」”
“一天吧。”她之前说过答案。
“不对。就在今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这种情况……她会答应。
也许因为她的抚摸非常温柔，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这个想法。
如果鹿答应了，我该怎么办？我为什么会告白？我真的喜欢她？
种种问题在我脑海浮现，我必须很快把这些问题想清楚——我不希望她难过。
这种心情……算喜欢吗？
啪。
“痛。”
她突然狠狠弹了下我的脑门，力道比归去任何一次都要大。
“哈哈哈哈哈哈~笨蛋，你以为我要答应了？”她摁住我额头疼痛的部位轻轻按揉，同时一副计划得逞的样子。
“嗯，因为你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啊。”
“嘻嘻~这次我赢了。”
“谁要和你比……”
鹿突然都上前，堵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的唇在我脸颊上短暂停留，离开的同时也拿开堵住我说话的手。
“不准碰我。”她警告似地说，“直到明天答复前，都不准。”
“我本来就不会碰你……”
……对哦，上次抱了她一会，虽然出于取暖的目的。
睡吧。
3、
“怎么样？”
刚一睁眼就是坐在床边的鹿，并且一脸期待地盯着我。
换衣服了……虽然还是披风，但和昨晚相比轻薄不少。
“嗯。”
很好看，独属于鹿的好看。
“那今天就穿这套啦~”她蹦起身，“对了，库达瓦的我也准备好了。”
我的？
晃了晃仍有些迷糊的脑袋，我看见鹿拿着一套和她身上披风同样材质的衣服。
“这是……你做的？”
“我哪有这个时间~”她说，“昨晚我拜托曼娜做的。”
“曼娜啊……哈？”
曼娜，鹿蹄，衣服。
这种画面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瞬间清醒，因为根本想不通。
“具体细节就不要问啦~”鹿接着说，“我想曼娜会告诉你的。”
“可我都没听她说过话……”我甚至有点怀疑曼娜到底会不会说话，“话说，今天的鹿看起来好激动。”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无话可说，毕竟不用动脑都能猜到和祭典有关。
也许昨晚的事情也有包含。
说不准。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吗？”
“什么？”
“新地方。”
新地方……“嗯，要过去吗？”
“对，现在~”她说，“按照原地计划，应该是昨天去的，但遇到了意外情况。”
“告白？”
“不，我忘记了~”
“……”
很有鹿的风格。
4、
由于曼娜正在休息，我们不想吵醒她，因此选择步行。
一路上我们都没什么话，但随着道路逐渐深入森林，鹿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且都围绕一个主题——告白与她忘记这件事无关。
“还有还有，只有白天才能过去。所以我原本就打算等库达瓦休息再去，谁知道出了这种事情。”
“为什么只有白天才能？”
“秘密~”
我们最后停在一棵树前。
“到啦。”
这棵树非常普通，还没有什么标记。倘若我独自一人，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个位置。
除了树普通，四周的景物也同样没有特色，全身森林里常见景象。
我实在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莫非这儿是曼娜发现鹿的地方？不对，也可能在树干内部别有洞天。
鹿没有继续说话，她把手按在树干上，这一举动似乎也印证了我第二个猜想。
“哒，哒，哒。”
开门暗号吗？
四周发出响声，但并不来自树干，而是地面。
无数的光球自地面涌出，如同受惊的鸟儿冲往天空。
四周的光芒顷刻间昏暗，而后完全黑暗。
怎么回事？
“鹿？”
“嘘。”黑暗里，鹿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自上方降下一束亮光，抬头看去，只见原先漆黑的天空此刻化作银河，无数繁星从银河的幕布落下，来到我们面前。
“这里~”鹿指着一颗渺小的星星说，“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棵蔚蓝的球体，放眼望去皆是绿色。
“这么小？”
“可大了，我们不是从没出去看过吗？”
“……嗯，话说，这里是？”
“森林的星盘~”鹿说，“我这么叫它~”说完，她打了个响指。
坚实的地面突然软化，我和鹿双双落入下方。
四周一片蔚蓝，看不到底——这里是鹿的领地。虽然全身浸入水中，但我感觉不到水的冰凉，仿佛披了件将我与水隔绝的服饰。
“我喜欢这里！”鹿从一旁拉住我的手，她的长发随水流漂荡，却并未被流水浸湿，“我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梦想——把世界上所有森林，河流，海洋，星空……把所有的景色都收入眼底，哪怕它们千篇一律~”
世界上所有的景色……那得花很长时间吧。
“那么，库达瓦呢？”她说。
她的身体漂浮着，而我就像站在空中，紧紧拉着她。
“库达瓦的梦想，我想知道。”
我的梦想……
“噗啊……”
我们从水中同时探头，鹿那片领地的出口在浴室，也就是如今没有一滴水的浴盆。
幸好这浴盆足够大，可以容纳两人，要不然我们的处境将变得非常尴尬。
我和鹿同时站起，再一次对视。这次移开视线的不是她，是我。
心跳有点快……
就在刚才，我把自己的「梦想」告诉给鹿，最后我们离开那片「海洋」。
“原来如此。”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回复库达瓦了。”
我打算询问，但被她按住嘴唇。
“晚上，我会好好说的。”
5、
在接近不耐烦的等待后，时间终于来到夜晚。我穿着鹿准备的衣服，等待她的出现。
从未体验过如此漫长的时间，而且仅针对我一人——鹿和曼娜把我抛在一旁聊了一整天，就连内容都不告诉我。
后来，曼娜再一次离去，直到现在我才见到她。
“你不去吗？”
曼娜摇了摇头，接着转向门口。
想想也是，她看起来非常疲惫，甚至已经趴在地上。
收起内心的好奇，我也转向门口。
“让你久等啦。”
手握两幅面具的鹿站在门口，她穿着那身披风，里面的衣服也换了一套。
她把其中一个面具戴到自己脸上，又将另一副递给我。
“怎么样？”
“嗯。”我接过面具，和鹿一样戴到脸上。虽然看上去没有给眼睛留缝，但视野意外的非常好。
于是，保持带着面具的状态，我们出发了。
祭典现场热闹非凡，也许是太久没看，我竟觉得今年的祭典人特别多。
“好多人！”鹿的语气仿佛到了失控边缘，“那是什么？！”她指着远处的木雕说。
“卜尔德拉，第一个给鹿神……是鹿神的第一个信徒。”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祭典时听说的。
“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人吧！”
“嗯。”
“好厉害！”
我带着鹿一路闲逛，和她那看见什么都兴奋的状态不同，我只觉得紧张。
这祭典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参加，再我的印象里，自己的父母从未缺席，这也就代表我有可能会遇到他们。
我已经三四天没回家了，万一在这时候偶遇他们二人，并且被隔着面具认出来，恐怕会出现意外，没准我就很长时间见不到鹿了。
除了父母，我还担心遭遇古罗萨，她是今年的「鹿神使者」，必定会来到现场。万一我偶遇她，那身边的鹿就又要花时间解释，这倒不会怎么样，可假如那些和我打架的人也在其中呢？
“库达瓦？”鹿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没事。”看着面具的感觉怪怪的，不知道面具下面的鹿是什么表情。
好想看看。
“我想去那边！”
“嗯。对了，鹿，那个，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能不能小点？如果可以不叫就最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爸妈可能也在这里。”
“库达瓦的爸妈很可怕？”
“倒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呢。”这种话，唔啊，“我可能会被带走，不能陪你继续逛了。我……还不想这样。”
好羞耻。
“……嗯。”她点了点头，“好的。”
“那我们走吧~”我牵起鹿的衣袖。
“库达瓦？”
……爸爸的声音。
6、
为什么刚说完就……因为鹿的嗓门太大了？
“是你吗？”父亲的声音在逼近，而我不敢动弹。
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
“嗯。”这样看来，假装下去也就没必要了，我一边想着该怎么说，一边把手伸向自己的面具。
“这面具挺好看的，在哪有？我也去弄一个~”
转过身后，进入我视野的是两张笑脸。
“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这是母亲的声音，“这么久没见都是因为准备这些吗？哎呀，这下能和古罗萨好好交代了~”
“古罗萨？”
“是啊，她一直在和我们打听你的事情，但我们也没法回答，这下能好好交代了~”
打听我？
“还有问题要回答哦~”母亲说。
“这个……”
“都是我！”一旁的鹿突然喊道。
为什么她要开口？这一下，父母的视线都被我打算挡住的鹿吸引。
“这些都是我做的！”她说，“嘿嘿~”
“别抢别人功劳……”好想敲她，但还得回复父母，“这都是我一个朋友弄来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父亲凑到我身边，“这孩子是谁？”
……我该怎么回答？
好在鹿帮了我一个忙，她突然拉起我的手，逆着人头跑走。
临别时，我看见父母的挥手……他们，似乎不打算惩罚我，这种并不是依靠直觉得出的，而是某种联系……还有，古罗萨那边，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突然轻松好多。
我被鹿拉着来到祭典现场外的一片空地上，几乎在停下的同一时刻，鹿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
她没说话，也没有抬头。直到我蹲下，她才抬头喘着气说。
“到……极限了……”她的声音在颤抖，且前所未有的娇弱，“对不起……就算有……库达瓦陪着，我也还是，好害怕……”
对了，鹿昨天提到过，她在人多的地方会双腿发抖。
所以才会用那么大的声音喊话，为了掩盖自己恐惧……
我用力弹了下鹿的面具。
“要休息吗？”
“嗯……”鹿突然揽住我的脖子，“曼娜给我们找了一个休息的地方……可以背我吗？”
我背起鹿，根据她的指引沿着这条路一路向前。
7、
“库达瓦。”鹿的语气平静许多，“你会不会好奇今天我和曼娜的聊天内容。”
“非常好奇。”我把鹿放下，而后和她一起坐在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树桩上。
这里就是曼娜给我们找的位置，曼娜真辛苦啊。
“曼娜说，我是「被除名的使者」。”鹿说，“她告诉我，十五年前，她来到村庄闲逛时，正好撞见鹿神降临。”
众人的神明降临世间，他穿过在场的所有信徒，来到一位新生儿和她的母亲边上。
“她不属于「那里」。”神明指着孩子，用宣判的口气说完，便化作鹿形离去。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原本可以在父母陪伴下快乐成长的孩子遭到抛弃。某个夜晚，当丈夫确认妻子熟睡后，便抱起襁褓中的女儿跑入深林，将其抛弃。
若不是隐于林中的鹿全程跟随，孩子恐怕早已饿死深林。
善良的鹿将孩童带入林中，她砍伐树木，采集奶水，悉心陪伴，终于将孩子养大。
她为孩子起名为「阿伊萨」，也就是「鹿」。以此告诫神明：她拥有与鹿一样自由的灵魂，不应被任何人抛弃。
“之所以不让我参加祭典，也和这件事有关。因为我早已被除名，理论上，我会被「众人的意志」排斥。”
“那为什么还要过来？”
“因为我想看~”鹿说，“就这样，而且，为了庆祝我15岁，曼娜还给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不来看看怎么行~”
“礼物？”难道是面具？
鹿没有回应我，她抬头看了眼，“差不多了，准备好哦~”
我顺着鹿的视线一同看去，视野的尽头是祭典现场，这里正好能俯瞰全貌。
礼物在现场？
念头冒出的一瞬间，数不清的红色光球突然从祭典现场的地面钻出，环绕鹿神雕像转了一大圈，随后自下而上以此爆裂。
那些炸开的小型光球则飞向天空，同时带起一阵大风。风吹过的位置，无数光球自地面钻出，仿佛繁星回归夜空。
一颗蓝绿色光球停在我们中间，我的目光转向光球，同时发现鹿正看着我。
“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想起鹿早上的话，我便说了出来。
“嗯！”她重重点了下头。
……
“库达瓦。”
8、
鹿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反复问过自己，我的梦想是什么？却始终没有确切的某个答案，直到鹿询问，我也没有想到该回答哪个。
“库达瓦的梦想，我想知道。”
鹿的笑容最初令我脑袋一片空白，但这必须要回答，因此我告诉她。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梦想，无论有没有遇到鹿，结果都是这样。
“我从不关注世界，只在乎眼前，曾经是家人和朋友，如今或许是鹿和曼娜。
“我不会祈求鹿必须答应我，我只希望，在这件事之后你能继续陪着我。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没有梦想，但我也许可以成为见证鹿梦想实现的那个人。
“在这一点上，我很有信心。”
说话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鹿那张笑脸。
“库达瓦。”此刻的她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脸，“我说，今晚会好好告诉你的，对吧。”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们之间的蓝绿色光球逐渐上浮，与其它光球一起升入夜空。
我看着鹿做了个深呼吸。
她开口了。
END